第一篇:郭夢:多樣的陶器燒制技術:選擇還是進化
郭夢:多樣的陶器燒制技術:選擇還是進化
從此,這種在地面上直接堆砌燃料燒制陶器的技術開始進入考古學者們的視線,大家認識到,不借助陶窯這一專門設施也是能夠燒制陶器的。在后來的民族考古學調查中,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傣族、黎族、藏族、怒族、彝族,以及高山族 等許多族群,也都是在沒有陶窯的情況下燒制陶器的。這些技術被統(tǒng)稱為“無窯燒制”技術,其共同點在于不設陶窯一類的固定燒陶設施。
當民族考古學有關陶器燒制技術的資料逐漸豐富起來后,學者們發(fā)現(xiàn)所謂的“無窯燒制”并非一種統(tǒng)一的技術,而是包括“平地堆燒”、“坑穴堆燒”、“一次性薄殼窯”等眾多方法,在構筑方式、結構、燃料和燒制過程上都有很大區(qū)別,但都沒有類似陶窯的固定燒陶設施。
考古學的證據(jù)說明,我國早在仰韶文化就已經有了結構相當合理的升焰窯。那么在六千年后的今天,為什么還有人群依然采用如此“原始”的燒陶技術呢?通過系統(tǒng)梳理無窯燒制和陶窯燒制的優(yōu)缺點,我們將就這個問題給出答案。通過從考古學證據(jù)中尋找各種無窯燒制方法的證據(jù),我們還將尋找以平地堆燒、薄殼窯為代表的無窯燒制技術與陶窯燒制技術之間的關系。
一、多樣化的陶器燒制技術及其進化路線
《云南省佤族制陶概況》一文發(fā)表不久,林聲在云南景洪地區(qū)進行的傣族制陶術調查中,發(fā)現(xiàn)曼勒寨傣族采用的是另一種無窯燒制方法:“器坯排好后用稻草于四邊各鋪一層,其上亦鋪一層, 將器坯蓋嚴, 形成一個形似復(覆)斗式的‘草堆’,再以沙摻水調成沙漿, 在其上密密涂之。然后引火點燃?!弊髡邔⑵浞Q為“燃料封閉”的燒陶方法。
之后的民族考古學調查中,也發(fā)現(xiàn)了多種陶器燒制技術。1977、1982年,中國硅酸鹽學會組建起一支包括考古、陶瓷、攝影等方面專家在內的聯(lián)合考察隊,前往云南省西雙版納州和西盟縣的傣族、佤族聚居區(qū),開展了專門的陶瓷民族考古學調查。這兩次調查發(fā)現(xiàn)了平地露天堆燒、一次性泥質薄殼窯、豎穴窯三種陶器燒制方式。其中曼斗寨傣族采用的是“一次性泥質薄殼窯”,也就是林聲所謂的“燃料封閉”燒陶法。一次性泥質薄殼窯的具體做法大致與平地露天堆燒方法相同,區(qū)別在于在陶坯上鋪好稻草后要涂抹一層稠泥漿,而正是這層泥漿受熱后形成的“泥殼”,具有保溫作用。
隨著國內民族考古學材料的不斷豐富,我們發(fā)現(xiàn)無窯燒制乃是一個復雜多樣的技術系統(tǒng)。僅就其設施結構和建材來說,也遠不是露天堆燒和薄殼窯兩種類型所能概況的。例如,我國西藏地區(qū)的制陶人群中,還有 “平臺露天堆燒”、“墻角窯”,以及“豎穴窯”等無窯燒制方法(圖1)。
所謂的平臺露天堆燒與平地露天堆燒類似,只是器坯和燃料之下有一高2~4米的平臺,使得頂部通風條件較好。雖然“墻角窯”與“豎穴窯”的稱謂中都帶有“窯”字,實際上燃料和器坯仍然堆放在一起燒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陶窯?!皦歉G”顧名思義,就是倚靠墻角堆放器坯和燃料進行燒制??友ǜG就是把器坯和燃料全部放在坑內燒制。圖 1 西藏地區(qū)的幾種無窯燒陶方法(據(jù)《西藏地區(qū)土陶器產業(yè)的分布和工藝研究》)1.塔巴村的平臺露天堆燒 2.八宿的坑穴堆燒 3.子龍村的墻角窯
無窯燒制的方法也并非中國少數(shù)民族或古代人群的專利。在美洲、印度、巴基斯坦、巴布亞新幾內亞等世界上許多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都曾使用,甚至仍在實踐著多種無窯燒制技術。例如中美洲的前西班牙文明普遍缺乏陶窯設施,其中墨西哥瓦哈卡埃胡特拉(Ejutla)的居民采用的是在淺坑內而不是平地上堆放陶器的薄殼窯燒制方法。材料上,有的民族還使用陶片、石塊、濕草皮、牛糞等覆蓋在燃料和陶坯外,這些都可納入“薄殼窯”的范疇。
1990年至1992年,布魯塞爾大學開展了 “陶器與社會”研究項目(The Ceramics and Society Project),其在非洲的調查充分揭示了陶器燒制技術的多樣性。按照是否在坑內燒制、坑的深淺度、燃料和器坯之間是否鋪有隔絕層(通常是陶片或金屬盆)等特征,研究者將燒陶技術分為9個類型(圖 2):平地堆燒(bonfire)、圍邊堆燒(surrounded bonfire)、燃料與器坯間有隔絕層的堆燒(bonfire with fireproof materials separating the pots from the fuel)、平臺堆燒(elevated bonfire)、淺坑堆燒(depression)、坑穴堆燒(pit)、燃料與器坯之間有隔絕層的坑穴堆燒(pit with fireproof materials separating the pots from the fuel)、烤爐燒(ovens)、升焰窯(updraft kiln),其中前8個類型的設施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陶窯。在后來的研究中,又重新調整為新的9個類型:平地堆燒(bonfires)、器坯與燃料之間有薄隔層的平地堆燒(bonfires with light insulation)、有厚隔層的平地堆燒(bonfires with heavy insulation)、淺穴堆燒(depression)、有厚隔層的淺穴堆燒(depressions with heavy insulations)、坑穴堆燒(pits)、有厚隔層的坑穴堆燒(pits with heavy insulations)、簡單升焰窯(無專門火膛)(updraft kilns without firebox)、升焰窯(有專門火膛)(updraft kiln with firebox)。
圖 2 非洲的陶器燒制方法(據(jù)“The Ceramics and Society Project”)1.平地堆燒 2.圍邊堆燒 3.燃料與器坯間有隔絕層的堆燒 4.平臺堆燒 5.淺坑堆燒 6.坑穴堆燒 7.燃料與器坯之間有隔絕層的坑穴堆燒 8.燒烤爐 9.升焰窯
這些種類繁多的無窯燒制設施在性能上有何區(qū)別?它們之間有怎樣的聯(lián)系呢?我國學者一般認為,與平地堆燒方法相比,薄殼窯具有一定的進步性,因為它可以通過泥殼層上戳孔洞的數(shù)量和位置來控制溫度;因而平地堆燒、薄殼窯、豎穴窯這三種燒陶方法實際上反映出了陶器燒制方法從早到晚的發(fā)展規(guī)律。
根據(jù)自己的民族考古學調查結果并結合考古發(fā)掘材料,李仰松先生也提出,我國古代陶器燒制技術沿著“露天平地焙燒陶坯”到“燒坯‘草堆’上涂一層薄泥”再到“臺地上挖掘兩個火道”,最后發(fā)展成為“陶窯室焙燒”這樣的技術路線所進化。
上述的技術進化論思想對古代陶器制作工藝研究影響深遠。在后來的民族考古學調查中,經??梢娨浴捌降芈短於褵淮涡员じG——豎穴窯”這一陶器燒制技術的發(fā)展線索去比對調查所發(fā)現(xiàn)的燒制技術,并將其歸入某一發(fā)展階段。典型的敘述是:平地堆燒是比薄殼窯更為原始的技術,反映的是最早的發(fā)展階段,而陶窯最為進步,是最晚近發(fā)展階段的代表。
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陶器燒制技術進化路線的提出,主要是基于民族考古學的資料;反觀單純對考古發(fā)掘材料進行的研究,鮮有涉及平地堆燒、薄殼窯燒制的內容。由于考古學上發(fā)現(xiàn)的早期陶器并不共存有陶窯,再加上民族考古學的無窯燒陶方法作為證據(jù),在陶窯發(fā)明之前曾有一個無窯燒制的階段,成為學者們的共識。
依靠在非洲開展的民族考古學調查和研究結果,我們發(fā)現(xiàn)無窯燒制技術要比考古學中所見的更為復雜和多樣。那么,“平地露天堆燒——一次性薄殼窯——豎穴窯”這樣一條單一的技術進化路線是否仍然站得住腳?平臺堆燒、坑穴堆燒又是處于這一線索的哪一位置?也許有人已經注意到,這一燒陶技術的進化路線的建立更多是基于邏輯推斷而非考古學實據(jù)。其主要理論依據(jù)是陶窯在結構上更趨合理和進步,因而其在多項性能上要優(yōu)于平地堆燒法,而薄殼窯則在結構和性能上都介于兩者之間。
二、無窯燒制與陶窯燒制的特點
陶窯與露天燒制設施在結構上有著根本區(qū)別。首先,露天堆燒缺乏有效的保溫隔熱層,即使是薄殼窯的保溫性能也非常有限,而陶窯的構筑則起到了隔熱、保溫的作用;另外,陶窯在結構上的一大特點就是火膛和窯室在空間上的分離。這些改變使得陶窯在多項性能上獲得了優(yōu)勢,對燒制陶器的過程和結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具體來說,采用陶窯燒制陶器能夠滿足制陶者的三種需要:更好地控制燒制氣氛和溫度、獲得更高的溫度、提高燃料利用率。
不管是用土坯磚建構還是直接挖掘在斷崖或地面上,這些有效的隔熱層的設置,都使得陶窯的保溫效果加強;而陶窯結構本身,又便利了陶工對火的控制,因而有利于燒制溫度的提高。相比之下,露天堆燒僅僅是靠表層的燃料形成一個松散的保溫層,一旦燃燒過程開始,該保溫層就會很快燃盡 ;而薄殼窯的保溫性能也十分有限。戈瑟蘭(Gosselain)根據(jù)自己以及謝帕德(Shepard)、芮(Rye)等學者在喀麥隆、剛果、納米比亞、北美、蘇丹、印度、埃及、墨西哥等地的陶瓷民族考古學調查結果,比較了包括露天堆燒、薄殼窯、坑穴堆燒、坑穴薄殼窯、升焰窯五種陶器燒制方式的測溫數(shù)據(jù),結果發(fā)現(xiàn)在沒有陶窯的情況下,最高溫度很少能超過900℃;最高溫度多集中在700~800℃之間(圖 3)。雖然由于風力、燃料種類的原因,無窯燒制的最高溫度也有達到920℃和940℃的記錄,但這種情況比較罕見;可以比較肯定地說,沒有陶窯設施,是無法達到1000℃高溫的。
圖 3 五種燒陶設施結構的燒制溫度(據(jù)“Bonfire of the Enquiries.Pottery FiringTemperatures in Archaeology”)1.露天堆燒 2.露天堆燒,以陶片覆蓋生坯 3.坑穴堆燒 4.坑穴堆燒,以陶片覆蓋生坯 5.升焰窯
陶窯帶來的好處還不僅限于提高燒制溫度的可能。有了火膛和窯室的保護,弱化了外部環(huán)境對氣流的影響,火勢也就能更加平穩(wěn)。與之相比,無窯燒制卻好似一場冒險——升溫急劇,在陶器的燒制過程初期缺少一個水分蒸發(fā)期,在冷卻階段也缺乏對陶坯的保護。據(jù)調查,升焰窯的升溫速率只有不到10℃/分鐘,而無窯燒制的情況下,每分鐘溫度可升高20~40℃。如果燒制階段初期升溫速度過快,坯體中剩余的水分會瞬間轉化為水蒸氣,對坯體產生壓力甚至致其開裂。
陶窯的另一個特點是火膛和窯室相分離,空間上分隔開了器坯與燃料,二者不必再堆放在一起,因而避免了由于與燃料直接接觸而在陶器表面形成的黑斑,陶器顏色更顯均勻。而且在堆燒的情況下,器坯上有的部位能接觸到火焰,有的部位則不行,同一器物上最高溫度差可達300℃。而陶窯窯箅上孔洞(火眼)的位置和大小一般都經過精心設計,力求均勻,例如廟底溝陶窯火眼、火道的面積往往占據(jù)整個窯箅或窯床的10%,這是世界各地所有升焰窯所采用的經典比例。用陶窯燒制陶器,自然也就能使得陶器在顏色和火候上更加均勻。
此外,陶窯的另外一大好處就是賦予了陶工更強控制氣流和燒制氣氛的能力。通過封閉或打開火門、煙洞,能夠產生較為均一的氧化或還原氣氛。陶窯的結構也使得添加燃料更為方便,陶工對火焰的控制能力得到加強。而無窯燒制對氣氛的控制能力較弱,一旦燃燒過程開始,就幾乎無法對燒制氣氛予以控制 ;而且密封性能差,很難獲得較單純的還原氣氛,其結果就是不易燒制出顏色均勻的灰陶。
由于陶窯在控制溫度和燒制氣氛上具備優(yōu)勢,能夠減少因燒制而損失的生坯數(shù)量,因而相比于無窯燒制,單位重量燃料產出的陶器數(shù)量就增加了,提高了燃料利用率。
陶窯的好處還不止這些。有了窯室和火膛的保護,燒陶活動可以不受風雨等惡劣天氣的影響而正常進行,這對于那些雨季很長的地區(qū)十分重要。例如,印度東部、南部以及克什米爾地區(qū)每年有八九個月雨季,陶窯和簡易的坑穴窯就成為常規(guī)的燒陶設施;而雨季較短的印度中部、東北部和西部地區(qū),露天燒制則幾乎是唯一的燒陶方式。
如此看來,陶窯與無窯燒制相比似乎占有絕對優(yōu)勢:能夠加強對氣流和燒制氣氛的控制,提高燒制溫度、燃料利用率、陶器質量,還能避免惡劣天氣對正常生產的干擾。那么,又該如何理解在陶窯發(fā)明和普及以后,還有人群仍然堅持無窯燒制、拒絕先進設施這一現(xiàn)象呢?
事實上,無窯燒制方法并非一無是處;而陶窯,尤其是早期升焰窯,其優(yōu)勢也只是相對的,往往并不顯著。比如,陶窯的結構雖然使其具備達到1000℃以上高溫的能力,但這樣的高溫對于許多史前陶器的燒成來說卻并非必須。戈瑟蘭的研究已經說明,無窯燒制和升焰窯的燒制溫度經常重合在600℃到900℃這一范圍內,二者都少有達到1000℃的情況。另一方面,對于史前的許多陶器來說,燒制溫度太高反而會導致坯體變形、開裂,因而無窯燒制設施所能達到的溫度已經能夠滿足燒制成適宜使用的器皿的要求了。甚至對于羼有某些特殊羼和料類型的陶器來說,燒制溫度過高反而會降低坯體的強度。粘土中羼入大量石灰石、蚌殼末,其主要成分CaCO3加熱到600℃~800℃時會分解為CaO和水。而前者再與空氣中的水分結合,生成體積較大的Ca(OH)2,對坯體造成壓力,在器表上形成許多淺坑。要避免這種“石灰脫皮”(lime spalling)現(xiàn)象,最簡單易行的方法就是將燒制溫度控制在較低范圍。而無窯燒制設施的開放性便利了陶工在溫度過高之前將陶器取出,因而被認為適合燒制以石灰石、蚌殼末為羼和料的陶器。
另外,陶窯保證平穩(wěn)升溫和降溫過程的能力也并非必需。對于坯體細膩、密實的陶器來說,保持較低的升溫速率十分必要;而那些粗糙的、包含大量非可塑性顆粒的,本身的結構就有利于水蒸氣的排出,也就不易被較高的升溫速率所損壞。
要想在無窯燒制的情況下,避免陶器表面與燃料直接接觸而產生黑斑,也有許多辦法。例如,可以通過將較小的器物放入大器物里面,這樣小的器物就不會與燃料直接接觸;也可以趁陶器還沒冷卻的時候就將其挑出,讓其在空氣中冷卻,器表的黑斑就能被氧化掉了 ;而選用大型食草動物的糞便為燃料的話,此類燃料結構疏松多孔,包含氧氣,燃燒起來即使與陶器直接接觸也不會將器表熏黑。
陶窯提高燃料利用率的能力也非絕對,因為大量的燃料要被用來加熱陶窯本身,另一部分熱量則從升焰窯頂部散出。
此外,陶窯在其最大優(yōu)勢——對燒制溫度和氣氛的控制能力上,也并不能完勝無窯燒制。陶窯和無窯燒制設施的區(qū)別僅在于設施結構。而通過對燃料、燒制時間計劃以及燒制規(guī)模的選擇和調整,都能對燒制過程獲得一定程度的控制力,對燒制結果產生影響。例如,針對無窯燒制過程初期升溫過快的情況,可以將柴草打濕,使其燃燒速率降低;若是想延長保溫時間,則可以通過添加燃料、選擇燃燒緩慢的燃料來實現(xiàn)。
無窯燒制還有一些陶窯所不能具備的獨特優(yōu)點。首先,無窯燒制允許靈活地選擇燒制地點。其次,此類設施建造和維護的成本較小。鑒于這兩點,對于生產強度較低、生產規(guī)模較小的陶工來說,無窯燒制方法是非常適宜的選擇。例如,圣斯德羅(San Isidro)的陶工是墨西哥維拉克魯斯南部(Veracruz)唯一使用陶窯的人群,他們同時也是該地區(qū)生產強度最高的陶工。當調查者詢問一個陶工為何她沒有自己的陶窯時,她回答說因為自己制陶并非十分頻繁,不值得投入時間和精力去建造陶窯。
這也是考古學家常將陶窯的使用與強度較高的陶器生產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因。
總之,在無窯燒制設施與陶窯的競爭中,后者并未占有絕對優(yōu)勢,而前者更非落后、原始的技術。雖然陶窯燒制有多種優(yōu)點,但無窯燒制的情況下,有經驗的陶工也能通過各種技術選擇來彌補無窯燒制的缺點。選擇陶窯燒制的原因,是環(huán)境、經濟、社會等多項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難怪巴爾坎斯基(Balkansky)等學者反對燒制技術的選擇是技術單線進化結果的觀點,認為燒制技術實際上反映的是陶工對于陶窯和陶器的不同技術需求。而在形態(tài)和功效上介于平地堆燒和升焰窯之間的坑穴堆燒方法,也只是二者功能上而非演化路線上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那么,先前學者們所總結的“平地露天堆燒——一次性薄殼窯——豎穴窯”這樣的技術進化路線是否站得住腳?鑒于各地區(qū)在自然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上的差異,其燒制技術隨時間的改變和發(fā)展是否必須遵循統(tǒng)一的路線?解答這些問題的關鍵是考古學發(fā)現(xiàn)。
三、考古學中所見無窯燒制技術證據(jù)
長期以來,無窯燒制技術只是民族考古學中的存在,在考古學中則是缺失的。這也并不奇怪,因為陶窯結構堅固、特點鮮明,既能被保存下來,也容易被辨識出來。而無窯燒制設施就不那么幸運了,平地堆燒法很可能就保留不下明顯的痕跡,坑穴堆燒的遺跡也與其他性質的考古學遺跡不易區(qū)分。更大的困難在于我們對無窯燒制技術認識的不足,如果對其類型、燒制方式、燒制過程以及產品特點有足夠的思考,此類燒制技術是能夠借助考古學證據(jù)識別出來的。
首先,一部分無窯燒制活動也會留下考古學上可見的遺跡,只是我們需要學習如何辨別。比較容易識別的莫過于帶有坑穴的薄殼窯遺跡。通過類比模擬燒制實驗的結果與考古學遺跡特點,大量碎陶片、混雜木炭的灰層、坑穴的壁和底部有燒土層、遇火而硬化的“泥殼”,以及其他與陶器制作有關的遺物,這些跡象結合起來,便能說明坑穴薄殼窯燒制方法的存在。不過,未采用薄殼窯的平地堆燒,一段時間以后,其痕跡與普通的灶看起來別無二致,因而辨識難度最大。
其燒制產品——陶器的某些特征,也能作為辨別無窯燒制的依據(jù)。例如,器坯與燃料和火焰直接接觸,器坯表面往往可見黑斑和陶色不均勻的跡象;由于器坯本身要能夠承受住較高的升溫速率,往往要加入大量羼和料,這樣坯體才能有足夠多的空隙,便利水分的排出;風裂、星形裂縫等一系列燒制缺陷也能作為識別無窯燒制的輔助證據(jù)。
在以往的研究中,無窯燒制技術的識別主要靠排除法。也就是說,若是一個出土了陶器的遺址沒有發(fā)現(xiàn)陶窯,年代又比較早,就傾向于認為這一人群采用的是無窯燒制技術。也有發(fā)掘者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某些遺跡現(xiàn)象的特殊性,仔細將其記錄下來,才使一些無窯燒制的遺跡得以認定。有學者受到民族考古學中無窯燒制技術的啟發(fā),細細辨別發(fā)掘報告中的報道,也找到一些無窯燒制的線索。其辨識依據(jù)是:燒土層、堆積包含大量的草木灰、炭屑以及燒土塊。這些遺跡基本可分為兩類:紅燒土堆積(或紅燒土面)和紅燒土坑兩類,見于河北徐水南莊頭遺址、河南密縣莪溝北崗遺址、陜西臨潼白家村遺址、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內蒙赤峰上機房營子遺址、江蘇邳縣劉林遺址、上海青浦崧澤遺址、廣東普寧虎頭埔遺址、福建閩侯曇石山遺址、重慶萬州涪溪口遺址(表1)。對于這些遺跡性質的判定,研究者或發(fā)掘者大都只是統(tǒng)稱其為“陶窯出現(xiàn)前的燒陶方法”遺跡、“平地堆燒”,并未對其具體類型做進一步區(qū)分。只有張明東提出考古所見無窯燒制技術包括地面露天堆燒、一次性薄殼泥窯和燒成坑,其中南莊頭、莪溝北崗遺址的遺跡屬于第一類,賈湖遺址的坑穴窯則是燒成坑,而一次性薄殼泥窯在黃河流域還未發(fā)現(xiàn)明確證據(jù)。
細讀發(fā)掘報告,我們發(fā)現(xiàn),表1中列舉的不少遺跡的堆積中都包含較多燒土塊。以臨潼白家村的紅燒土堆積最為有趣:大量的燒土塊 “朝下的一面凹凸不平,顏色磚紅色或褐紫色,朝上的一面較平坦,呈灰白顏色。凹凸面一般留有植物枝葉的痕跡”。這些燒土塊很可能就是薄殼窯的“泥殼”殘塊,朝下的、凹凸不平的一面貼在柴草表面,自然也就留下了“植物枝葉的痕跡”。發(fā)掘者對燒土塊特征的細致觀察和描述,使我們能夠對其具體的燒制方法做出大膽推測——這很可能是一處平地堆燒的薄殼窯遺跡。
表 1 部分可能與無窯燒陶有關的紅燒土遺跡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我國新石器時代至早期青銅時代的確曾經存在過無窯燒制技術,而且至少包括平地露天堆燒(南莊頭、劉林、崧澤等)、平地薄殼窯堆燒(白家村)、坑穴堆燒(虎頭埔、涪溪口)三種類型。從時間上看,北方多集中于新石器時代早期、中期,而南方的無窯燒制技術則延續(xù)到了新石器時代晚期、末期甚至早期青銅時代。
先前已有學者發(fā)現(xiàn)我國古代南北方窯業(yè)技術發(fā)展的不平衡性,提出在北方黃河流域的先民已經廣泛使用陶窯的時候,南方的古代人群卻受制于較高的地下水位,豎穴窯無法發(fā)展,直到新石器時代晚期才利用多山的地理條件在山坡上修建陶窯。借助考古學發(fā)現(xiàn)和民族學資料,參考南方雨水多、地下水位高等自然環(huán)境特點,熊海堂進一步提出我國南北方窯爐發(fā)展的不同道路:北方是 “露天堆燒——一次性泥質薄殼窯——同穴式升焰圓窯——豎穴式升焰圓窯——橫穴式升焰圓窯——半倒焰馬蹄形窯——全倒焰窯”;南方的發(fā)展路線則是“露天堆燒——地面一次性泥質薄殼窯——不詳?——
北方第四階段的豎穴式升焰圓窯和在南方地區(qū)流行的地面式平焰龍窯——半倒焰連房式窯”。
可惜的是,以往的工作中沒有充分認識到無窯燒制技術存在的可能性和具體形式,造成現(xiàn)在材料匱乏,無法討論更細致時空范圍內的陶器燒制技術發(fā)展史。從上文列舉的考古材料也可以看出,僅僅注意燒陶技術發(fā)展路線在南北方的差異還不夠。例如,西遼河地區(qū)雖然在紅山文化時期就已經有了結構成熟的陶窯,但到了青銅時代還在使用坑穴堆燒方法。那么,北方的其他地區(qū)在陶窯發(fā)明以后無窯燒制技術是不是仍然得以延續(xù)呢?畢竟,無窯燒制方法也有不少自己的優(yōu)勢。再更近一步,對于某一人群、聚落來說,陶器燒制技術是一個具體的技術選擇,這一選擇必需與當時、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相適應。然而囿于材料,要想討論這些更細致的問題還存在困難。
為了充分揭示無窯燒制技術及其重要意義,在以后的調查和發(fā)掘工作中,我們需要特別留意與之相關的跡象——包括燒土塊、燒土面、炭屑和陶片。同時也要注意區(qū)分無窯燒制遺跡與其他性質遺跡比如木骨泥墻房屋、釀酒活動、灶等的差別。此外,還可以利用起燒制技術的產品——陶片,以其特征作為判斷燒制技術的依據(jù)。
四、陶器技術研究理論之爭:選擇還是進化?
面對本文最初提出的問題——為什么時至今日還有人群在使用無窯燒制設施來燒陶器呢?現(xiàn)在我們可以試著作出回答:這是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導致各地區(qū)的窯業(yè)發(fā)展不平衡性的產生,因而表現(xiàn)出各不相同的演進路線的結果。
至此,這個問題依然沒能得到完滿的解答。即使承認多樣演進路線的存在,那么這些演化路線是否總是沿著更好、更有效的方向前進呢?對于不少學者來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技術必然向著更先進的方向發(fā)展,雖然這并不意味著僅有一條演化路線存在。然而,也有學者認為,這種堅稱技術必然向更先進方向前進的觀點,是混淆了技術變化與技術改進兩個不能等同的概念。
這兩種觀點的對峙是二十世紀80年代以來文化進化論與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在考古學中博弈的表現(xiàn)之一。技術進化論思想包含三個要點:技術變化的發(fā)生總是沿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更好的方向是指對于技術問題有更有效的解決方法;有效的解決方法根植于科學事實。這種用進化論來理解人類文化技術的發(fā)展變遷的理論,從上世紀六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早期,一直是歐洲、北美考古學高層次理論的主流。在陶器研究上,進化論的具體延伸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認為陶器技術是隨著時間而進步的,即技術進化論觀點,包括本文提到的從無窯燒制方法向陶窯燒制方法的演進;另一方面就是陶器生產方式隨社會復雜化程度進化的模式。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社會學、人類學對技術變化理論開展了深刻的反思,其中勒莫尼耶(Lemonnier)提倡的技術選擇理論影響尤為廣泛。以至于八十年代后期,歐洲的一些考古學家接受了這些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開始通過研究現(xiàn)代史、民族學案例,對以進化論來類比陶器技術變遷的理論思路提出了批評。其中以馮·德·利物(van der Leeuw)所領導的萊頓學派(Leiden School)影響最為廣泛和深遠。萊頓學派倡導打破尋找統(tǒng)一的生產模式發(fā)展路線的思維,強調情境式的研究,認為是當?shù)鼐唧w情況、人類行為多樣性與歷史事件的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當時當?shù)氐氖止I(yè)。該學派有許多研究沖擊了傳統(tǒng)的“陶器技術是隨著時間不斷發(fā)展進步”的思想,也對陶器生產復雜化程度加強與社會復雜化加深之間的聯(lián)系提出質疑。
在美洲,進化論在陶器制作和生產研究上的巨大影響力則持續(xù)到二十一世紀。中國學者非常熟悉的陶器研究專家賴斯(Rice)即是這一思想的積極倡導者,她將社會復雜化過程與陶器生產的變化聯(lián)系起來,提出陶器生產自然地向著生產組織復雜化程度增加、陶器標準化程度增強、功能復雜化的方向發(fā)展。研究手工業(yè)生產的科斯廷(Cathy Lynne Costin)對手工業(yè)生產方式的演變模式做了更加細致深入的研究。文德安(Underhill)還嘗試將以往學者創(chuàng)立的生產方式模式應用于中國考古學材料的嘗試。直到二十一世紀,美國的許多年輕學者的研究中才陸續(xù)顯現(xiàn)出萊頓學派思想的影響,在陶器技術研究方面,對尋找所謂的“共同發(fā)展規(guī)律”、模式的興趣也逐漸淡化,轉而開展更加情景化的研究。
那么,進化論與技術選擇理論,究竟誰對誰錯?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很可能是沒有結果的。就像崔格爾(Trigger)曾經的經典比喻:由于不能被直接證實或證偽,上層理論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它們更像是宗教信仰般的存在,我們只能去選擇相信其中的一方。兩條理論路線各有擅長,以技術進化論的思想去觀察、揭示陶器技術和生產在長時期、較大地域范圍內的變化規(guī)律,是比較恰當?shù)?;而對于具體的一個聚落、一個遺址,在研究其手工業(yè)技術和生產上,也許就更適合采用更為具體和情景化的后現(xiàn)代主義視角。
我國考古學界針對陶器技術和生產的專項研究起步較晚,數(shù)量也比較少;受到賴斯、科斯廷、文德安等美國學者的陶器進化論思想影響很深。技術研究中,凡談及技術變化則多從性能改進、技術進步的角度理解;凡涉及生產方式變遷,就用手工業(yè)生產方式的模式去比對。雖然隨著國際學術交流程度增加,或多或少也能接觸到一些萊頓學派的理論,但以唯心主義為本體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是不易理解的,與中國學者的理論路線也是不兼容的。不能否認的是,中國古代文明有著自身獨特的特點;隨著對古代制陶技術、陶器生產研究的深入,也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材料與西方學者總結的發(fā)展、演進模式并不匹配。此外,教條地堅持技術進化論,會將技術變化視為必然,而不去思考技術變遷背后的原因和推動力。
在以后的研究中,當談及陶窯、陶車等重大的技術發(fā)明之時,若是能夠以技術選擇的角度來思考,便不至簡單地將這些技術的發(fā)生歸因為社會進步的需要,而是能揭示其背后具體的自然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當談及陶器生產方式的時候,適當從后過程主義情景式的視角出發(fā),也許就能不再被生硬的生產模式所禁錮。
本研究得到陜西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傳統(tǒng)制陶術的民族考古學研究”(編號 14JZ055)與西北大學科研啟動基金(編號 PR13191)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