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親歷親聞,存史淑世 ——紀念《世紀》雜志創(chuàng)刊20周年

親歷親聞，存史淑世 ——紀念《世紀》雜志創(chuàng)刊20周年

今年7月，由中央文史研究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主辦的《世紀》雜志問世20周年，在文史類雜志中，不算短，也不算很長。但是，若論依托文史館系統(tǒng)之文史人才，在存史淑世、雅俗共賞方面，在開拓口述歷史方面，則戛戛獨造，罕有其匹。筆者是《世紀》忠實讀者，茲就管見所得，談些體會。

詳史之略

中國史書本來不缺細節(jié)，《史記》中就有許多傳神的細節(jié)，如李斯對廁鼠、倉鼠之待遇懸殊之感嘆，霸王別姬的復雜心理，均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妒酚洝分?，這類佳作便越來越少。特別是近代以來不少史書強調(diào)宏大敘事，寫得干巴無味。文史館員中頗多重大歷史事件參與者、見證人，他們的文章，或在他們提供資料基礎上寫出來的文章，富有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既可以增強人們對歷史的理解，也可以彌補那些高頭講章的不足。

比如，人民幣上的“中國人民銀行”6個隸書漢字是誰寫的？一般史書并無記載。《中國人民銀行書寫者馬文蔚》一文，介紹了山西人馬文蔚寫這些字的過程。毛主席紀念堂中“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永垂不朽”那17個大字是誰寫的？侯德昌的文章《為毛主席紀念堂作書法》，自述如何從眾多的應征者中脫穎而出。

再比如，老革命家與曾經(jīng)幫助過他們的私人之間的友情，在正史中幾無篇幅?！妒兰o》在這方面展示頗多?！蛾愐闳柿x救恩師》文中，陳毅與其老師肖純錦之間互相救援的故事，堪稱這方面典范：1921年，陳毅被法國當局驅(qū)逐回國，受到在上海執(zhí)教的肖純錦的援助。第二年，陳毅入北京中法大學就讀，恰巧肖純錦在那里兼課，二人有了師生名分。七七事變后，國共合作，在粵贛邊界領導游擊隊的陳毅，奉命到贛州，與江西省政府代表談判，談判代表就是時任江西省農(nóng)林廳長的肖純錦。談判中，肖盡可能地予游擊隊以方便。日后，肖不止一次地給予陳毅領導的新四軍以援助，包括將國民黨軍隊將襲擊陳毅部隊的絕密情報密報給陳毅，使得陳毅部隊得以安全轉(zhuǎn)移。1953年，已是上海市長的陳毅，獲悉肖純錦在江西被作為反革命逮捕，急與江西聯(lián)系，搶先一步將其救出，隨后又將他安排到復旦大學任教。毛澤東知道這一故事以后，稱贊陳毅果斷救肖“應該，應該”。這些展現(xiàn)重大事件細節(jié)的史料，都是修史的珍貴資料。

補史之缺

由于種種原因，某些重要事件的某些環(huán)節(jié)，缺少資料記載?！妒兰o》許多作者的口述歷史，恰好能夠彌補一些缺憾。比如，周恩來在上海從事地下活動時，搬家究竟搬過哪些地方？現(xiàn)存資料不能滿足研究的要求。周恩來堂侄周爾鎏的回憶，彌補了一些缺憾。1927年到1931年期間，周恩來父親在周爾鎏家中（虹口四川北路44號）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為周恩來革命活動提供掩護和聯(lián)絡。顧順章叛變以后，周恩來就在那里隱蔽居住，并讓父親秘密地去和有關同志通風報信。這一重要資料，在以往黨史中沒有提及。

羅衛(wèi)國在《憶尼克松總統(tǒng)一行訪滬》中披露，1972年，美國人參觀黃浦公園時，公園事先經(jīng)過清場，所有坐在那里談戀愛的青年男女，都是事先安排的。此中實情，美國人也心知肚明。文章還披露，一次宴會上，由于疏忽大意，翻譯將其中一道“油炸野雞”的“野雞”(pheasant)，漏掉一個“h”，成了“peasant”(農(nóng)民)，這道菜變成“油炸農(nóng)民”了。幸好事先發(fā)現(xiàn)，將英文菜單及時拿掉，才避免一場“外交事故”。

顧裕祿的《梵蒂岡承認偽滿洲國實錄》揭示梵蒂岡與偽滿洲國的親密關系，為人們認識梵蒂岡的政治態(tài)度提供了一份難得的資料。嚴寄洲的《八·一三逃難記》記述自家從虹口逃到浦東、再由浦東逃入租界的過程，具體而微，為展示戰(zhàn)時上海平民逃難生涯提供了一個很有價值的個案。蘇智良的《日軍慰安婦制度揭秘》論述上海是慰安婦制度的發(fā)源地，對于揭露、研究日軍慰安婦制度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糾史之偏

《世紀》許多文章，兼具親歷、親見、親聞與檔案文獻之長處，持論有據(jù)，頗能糾正以往史書的一些偏見。

說到舊上海三大亨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人們習慣于將其與煙、賭、娼、殺人越貨聯(lián)系在一起。《世紀》文章也展示鮮為人知、或少為道及的另一面，即他們也會將非法所得的不義之財，用于賑災、救濟、支援抗戰(zhàn)等方面。劉雪芹的《上海灘“三大亨”的慈善行為》文中，黃金榮曾資助創(chuàng)辦中法義務學校，杜月笙曾資助創(chuàng)辦正始中學。1922年至1924年，城隍廟三次遭火，幾乎全被焚毀，黃、杜、張等人發(fā)起重建城隍廟捐助活動，終在1927年建成，耗銀9萬元。其中，黃捐5萬，杜、張各捐1萬。1931年蘇北大水，三大亨均有捐獻，黃金榮將其壽禮所得5萬多元悉數(shù)捐出。1946年蘇北水災，杜月笙組織賑災，募得賑款20多億法幣。每到年關，黃公館按例都要準備棉衣棉褲兩千套，銀角子二、三千元，救助窮人。唐國良的《杜月笙在家鄉(xiāng)浦東》文顯示，抗戰(zhàn)時期，杜月笙把浦東同鄉(xiāng)會會館浦東大廈用作上?？谷站韧龌顒拥闹饕獔鏊?。他曾籌集一批急需的軍需物資，派人送往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部，并帶著自費購買的軍用車輛及慰勞品，慰勞守軍將士。上海淪陷后，杜月笙撤離上海，但指示其手下搜集情報、轉(zhuǎn)運物資、協(xié)助軍統(tǒng)懲惡除奸，并協(xié)助新四軍建立數(shù)條地下交通線，為新四軍安全運送了大量軍用物資。

《歷史的真言——李銀橋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紀實》一書，將毛岸英的罹難，歸罪于彭德懷拒不執(zhí)行毛澤東要他轉(zhuǎn)移司令部駐地的電令?？姑涝陂g跟隨彭德懷工作的王亞志，認為這不符合實際，特撰《有關毛岸英犧牲的一則電報》一文予以澄清。文章以檔案資料為依據(jù)，經(jīng)過嚴密論證，指出那段時間志愿軍司令部所收電報，完整無缺，根本沒有所謂要求彭德懷轉(zhuǎn)移司令部的內(nèi)容。文章指出，即使毛澤東當時確有電令彭德懷轉(zhuǎn)移駐地的電報，按照保密紀律，李銀橋不可閱看，也不可能聽到。當時毛澤東身邊的機要秘書另有他人。這就廓清了因《歷史的真言》而形成的歷史迷霧。

1958年，斯諾的《復始之旅》出版，書中記述了他與宋慶齡、甘地和羅斯福等人的交住。宋慶齡閱讀此書以后，非常惱火，認為斯諾在一些地方錯誤地引用了她的話，有些描述既不誠實也不友好，包括宋慶齡如何離家赴日本與孫中山結婚的細節(jié)、蔣介石曾向宋慶齡求婚的問題、孫中山是否希望舉行基督教儀式的葬禮問題。對此，宋慶齡曾試圖加以糾正，包括在斯諾夫婦拜訪她的時候，當面向斯諾譴責這些錯誤，斯諾也承諾做出修改。但是，斯諾并未兌現(xiàn)諾言?！妒兰o》刊載《宋慶齡糾正斯諾臆想未果》一文，對這些問題一一澄清。

高層秘辛

在《世紀》作者群中，不少人有與上層領導密切接觸的經(jīng)歷。他們的回憶，揭示了許多尋常百姓所不知道的高層秘辛。

人們知道“文革”時期高層政治生活不正常，但究竟不正常到何種程度？普通百姓不得而知。武健華的《江青夜闖西花廳“逼宮”》一文披露了一則個案：江青可以擅自召集周恩來、葉劍英等政治局委員到釣魚臺議事，可以毫無根據(jù)地誣指服務人員是想毒害她的“反革命”，可以事先未打任何招呼就直闖周恩來住地，逼迫周恩來等人將她的服務人員抓起來，有一次一直鬧到凌晨一點多鐘，讓葉劍英等困乏不已。這事讓毛澤東很生氣，說是“我要是總理，就應該拿扁擔把江青打出去！”如此離奇情節(jié)，不是親見者披露，誰能相信！

曾任中央辦公廳秘書局局長周啟才的回憶文章披露了起草周恩來、毛澤東訃告和悼詞前后鮮為人知的歷史?！吨芸偫淼挠嚫婧偷吭~起草前后》文稱，兩人逝世一個多月以前，中央已經(jīng)準備好訃告和悼詞草稿。周去世后，政治局在討論訃告和悼詞時，江青以所謂“路線問題”對周進行攻擊和誣蔑；張春橋想壓低對周的評價，但會上不敢說，而是在會后想通過執(zhí)筆秘書做手腳，結果遭到抵制?！睹飨挠嚫婧偷吭~形成前后》文稱，毛澤東悼詞中的“三要三不要”，即“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是汪東興提議、經(jīng)政治局集體同意后加進去的。

世情百態(tài)

《世紀》刊載了許多名人自述，述及許多名人趣事，也述及許多非常時期的百姓生活，從中可見名人之個性風采和世情百態(tài)。

在周谷城講授、周訓芳整理的《教學、科研與反帝愛國》一文中，周谷城自述，在中學時代，不喜歡圖畫課，每次交作業(yè)，就請別的同學代畫一張充數(shù)，下一次還是交這張。國文課，寫作文，他將以往記下來的那些不認識的字，都寫進去，害得老師批改他的作文要查字典，并感覺“啊呀，周某某古文不錯”。

一次，毛澤東在上海召集學者、專家開會。周谷城到得最晚，會場已經(jīng)坐滿。他遠遠地向毛澤東敬禮之后，即坐在進門靠墻的位置上。毛澤東見后，向他招手，囑其移近一點，周移近了幾步，擇一空座坐下。但毛還在招手。周不得不越過一排排座位，擠到毛身邊坐下。這種細節(jié)，將毛對周的親近、周對毛的拘謹，顯示無遺。

李永暉的《田家英在四川大豐》中講道，田家英1959年回四川老家搞社會調(diào)查。一個生產(chǎn)隊長說糧倉里有3萬斤糧食，田要他打開看看，果然出現(xiàn)一座糧山。田家英拿起一根竹竿從上到下使勁一戳，只見“糧山”嘩嘩下沉，原來稻谷下面是厚厚的稻草。

王怡白的《走進中南海的武術大師》，述顧留馨在京城的經(jīng)歷：

有一次，顧老被邀去懷仁堂看戲。他進場時，發(fā)現(xiàn)許多部長都站著，前排的位置空著。還沒有人坐，他就選了二排中央的位置坐下。將開場時，進來一位滿頭霜發(fā)的老人，他走到顧留馨前排的位置，迎面主動向顧點頭致意。顧連忙站起來，才認出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同志。后來顧才知道，他坐的位置原先是劉主席坐的。事后，顧老曾打趣地說：“我在中南海，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全不懂得規(guī)矩?！?/p>

口述歷史大有可為

《世紀》刊載的文章，主要分兩類，一類是雅俗共賞的文史研究成果，一類是關于重要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的口述。前者有助于普及歷史知識，可以資政、育人、淑世，毋庸贅述。關于后者，即口述歷史，是《世紀》有別于一般歷史學刊物的地方。

按照學術界比較通行的說法，口述歷史指的是由準備完善的訪談者，以筆錄、錄音或錄影的方式，收集、整理的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觀點。通過訪談、口述搜集歷史資料，在中國和西方均古已有之?，F(xiàn)代意義上的口述歷史，作為歷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是從1940年代開始的，至今已成為歷史學工作者獲取資料的最為重要的途徑之一，與文獻資料、實物資料鼎足而三。

人類對歷史的記錄，在語言出現(xiàn)以前，只能是物傳，從遺物看歷史。語言發(fā)明以后，增加了言傳。文字發(fā)明以后，增加了文傳。錄音、錄影技術發(fā)明以后，又增加了音傳、像傳。由物傳－言傳－文傳－音傳－像傳，人類記載歷史的手段不斷演進?，F(xiàn)代意義上的口述歷史，是在錄音器具發(fā)明以后，綜合運用物傳、文傳、音傳與像傳手段記述歷史的方法。就復原歷史功能而言，千言萬語的文字記錄，有時也抵不上簡單的一刻鐘錄音，短短的一小段錄像。因此，口述史的出現(xiàn)，由記文到錄音、攝像，是歷史學領域的一大飛躍。

從歷史記錄的廣度而言，口述史提供了相當廣闊的空間。人類活動無比繁富，即使再詳細的文獻、檔案，也只能記錄下其中極為微小的一部分。以往的檔案、文獻，比較偏重于記錄統(tǒng)治階層、社會精英的活動，偏重于政治方面的活動，對普通民眾的生活則記錄較少?？谑鍪房梢栽谶@方面彌補傳統(tǒng)檔案、文獻的不足。

口述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訪談人與受訪人的雙向進展。受訪人有豐富的經(jīng)歷，有許多值得挖掘的資料，但他不一定具有歷史意識。在其講述的時候，可能受記憶、情緒、環(huán)境的影響，存在張冠李戴、前后倒置，以及主觀片面、情緒化等問題。在此情況下，訪問人可以憑借其學術素養(yǎng)，通過提問、討論、串聯(lián)、整理，使訪談按照既定的路向前進，使訪談資料得到補充和完善。因此，口述歷史的成果，是受訪人與訪問人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結果，是訪談雙方智慧的結晶。

口述歷史與回憶錄之類的自傳作品主要區(qū)別也在這里?；貞涗浭亲哉f自話，口述史是主客對話?；貞涗浀膬?nèi)容選擇是單向的，口述史的內(nèi)容選擇則是雙向的。寫回憶錄固然也不能天馬行空，但那種限制主要來自文章的形式邏輯，比如不能自我矛盾、時間倒置，但寫什么不寫什么完全自出機杼?？谑鍪穭t不一樣。在訪問人的作用下，受訪人可以循著訪問人的思路前行。

口述史資料與文獻資料相比，一個活，一個死。文獻資料不能再生，口述歷史則有源頭活水。一個是“讀”歷史，一個是“聽”歷史、挖歷史。讀者與文獻的關系，只能是讀與被讀的單向關系，文獻不會說話?？谑鲑Y料不同，不光受訪對象有聲音，可以與同一對象反復對話，而且還可以就同一主題與不同對象重復對話，反復驗證，不斷地去偽存真，去蕪存菁，其結果，可以使得研究結論越來越接近歷史的真實。

《世紀》的諸多文章，詳史之略、補史之缺、糾史之偏，在口述史方面進行了可貴的開拓，有助于珍貴歷史資料的積累，有助于減少文獻記錄之遺漏與訛謬?！妒兰o》20年，成效顯著，厥功甚偉，可敬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