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天堂,圖書館的摸樣——讀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

天堂，圖書館的模樣

――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誤讀”

張靖

[摘要] 論文首先通過釋題闡明研究的角度。在介紹了博爾赫斯的圖書館生涯以及博爾赫斯兩篇與圖書館有關(guān)的作品概況后，論文以圖書館學為支點，從題目、情節(jié)、哲學蘊意等方面對小說《巴別圖書館》加以解讀。最后借《關(guān)于天賜的詩》進一步闡述博爾赫斯的圖書館世界。

[關(guān)鍵詞] 博爾赫斯 《巴別圖書館》《關(guān)于天賜的詩》

初讀博爾赫斯的小說《巴別圖書館》，第一感覺是不懂。再讀，順著文本，嘗試著逐句分析逐筆描繪，便陷入了博爾赫斯現(xiàn)實與夢幻無界交織、時間與空間無形消解的神奇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希望知道一個故事梗概的被動的閱讀只能以混亂告終?！拔业男≌f，在一種意義上，是在我之外的。我夢想它們，塑造它們，記下它們；之后，一旦被散發(fā)而進入了世界，它們就屬于別人了?！盵1] 博爾赫斯曾經(jīng)這樣說過。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有一百個讀者，也許就有一百個博爾赫斯。每個人都有“誤讀”博爾赫斯的權(quán)利。無論是詩歌、隨筆還是小說（當然，文體疆界在博爾赫斯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博爾赫斯的作品都具有詞句簡練、形容偏少、典故及比喻極多的特點。[2] 而比喻產(chǎn)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語詞張力，必然帶來作品語詞的意義漂浮以及象征的多重隱晦，為“誤讀”提供了發(fā)揮想象的空間。而這一空間，在博爾赫斯匪夷所思的比喻運用技巧下，被淋漓盡致地無限擴大。“博爾赫斯既然布下對他作品欣賞的疑陣，那就已經(jīng)確定了解讀他作品的潛在困難，這是一種無可如何的宿命基調(diào)。但我們正是在疑陣中獲得了現(xiàn)代意義上廣闊的‘誤讀’自由，我們把弄清博爾赫斯的作品意義變成漫長而‘自由’的閱讀?！盵3] 有些人從文學角度“誤讀”博爾赫斯，有些人從哲學角度“誤讀”博爾赫斯，各有各的領(lǐng)悟，各有各的感動，各有各的執(zhí)著，同時也各取所需。既如此，從圖書館學角度對博爾赫斯進行又一次的“誤讀”，又有何妨？《巴別圖書館》也許是“誤讀”最佳的切入點。博爾赫斯的圖書館生涯：讀者、公共圖書館館員、國家圖書館館長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是一個在世界文學殿堂上極為響亮的名字，是一個經(jīng)過時間無情的汰洗后保留在世界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霸谑澜缥幕囆g(shù)的百花園中，阿根廷人以擁有兩支璀璨的藝術(shù)之花而感到自豪。一支是風靡全球的探戈；另一支就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文學作品。”[4] 對于這樣一個人物，他的一生已經(jīng)在不記其數(shù)的作品目錄、獲獎記錄、名言事跡甚至文學傳記中或局部或全部反復(fù)且細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此沒有贅述的必要。但既然是要進行圖書館學的“誤讀”，博爾赫斯與圖書館的淵源卻不能不提。

1899年8月24日，博爾赫斯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具有古老英國和阿根廷血統(tǒng)的律師家庭。在祖母和父親的影響下，博爾赫斯從小就學習英語，并通過英語接觸了大量的歐美文學名著。[5] 童年時期的文學啟蒙，對于博爾赫斯后來的文學成就無疑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貞浧疬@段時光，博爾赫斯曾坦率地說：“倘若有人問我一生中的主要東西是什么，我會回答說是我父親的藏書室。至今它仿佛還歷歷在目：在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里，立著一個安有玻璃的書柜，書柜里擺著好幾千本書?！盵6]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博爾赫斯全家前往歐洲。剛在日內(nèi)瓦定居下來，博爾赫斯就成了日內(nèi)瓦市立圖書館和法國流動圖書館的忠實讀者。[7] 戰(zhàn)后博爾赫斯隨全家遍游西歐各國，對文學的了解不斷加深，其文學天賦之光亦不時閃現(xiàn)。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不同時期的博爾赫斯享受著閱讀帶給他的無限快樂和精神財富，以至于后來他常說，自己首先是讀者，其次是詩人，最后才是作家。[8]

1921年，22歲的博爾赫斯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此后10年，他發(fā)表了大量散文和詩歌。1930年后，博爾赫斯把創(chuàng)作的方向從詩歌轉(zhuǎn)向小說。此時，博爾赫斯在當?shù)匾呀?jīng)名聞遐爾，但而立之后，他所從事的許多文學活動，仍沒能保證使他獲得固定的收入，他還要依靠父親有限的退休金生活。為了擺脫這一尷尬的處境，1937年，博爾赫斯通過朋友在市立米格爾“卡內(nèi)圖書館謀得一份差事，成為該館的第一助理館員。[9] 寫作對于博爾赫斯，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生命的方式；圖書館員才是博爾赫斯第一份正式的工作。這一工作持續(xù)了九年，直到1946年庇隆獨裁執(zhí)政，博爾赫斯因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字，被解除館員職務(wù)。當然，那不是一段愉快的工作經(jīng)歷?！霸趫D書館，我們的工作不多。我們共有五十來個職員，其實只消十五個人就足夠了。跟我一起工作的就有十五或二十人，負責圖書分類和編目。??我在圖書館好歹干了九年，干得很不痛快。??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里我已經(jīng)是個有名的作家，只是圖書館的人還不知道。??圖書館的那點活兒，上班一小時就干完了。然后我躲進地下室，把其余的五小時全用在讀書或?qū)懽魃稀！盵10] 圖書館外越來越大的名氣和圖書館內(nèi)枯燥的工作之間的強烈反差，使得閱讀書籍、并且易于接觸書籍都沒能稍減職位低下給博爾赫斯帶來的痛苦，卻意外地為博爾赫斯提供了豐富的文學素材和寫作激情，“我的那篇卡夫卡式的小說《巴別圖書館》是作為那個市圖書館的夢魘似的再現(xiàn)或熱情的贊美而構(gòu)思的?！盵11]

失業(yè)后，博爾赫斯走上了文學演講之路。在這對博爾赫斯來說是痛苦與恥辱的庇隆執(zhí)政的10年里（1946～1955），博爾赫斯作為作家的聲望隨著作品的不斷發(fā)表而不斷提高。

1955年，博爾赫斯對庇隆的反抗得到新的軍政府的公開表彰，他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在官方任命正式下達前幾天，“我曾和母親去看那座圖書館大樓。但是出于純粹的迷信，我沒有進去。我心想：‘在得到這個職位之前決不能進去?！盵12] 對于國立圖書館館長這一職位，博爾赫斯從一開始就視之為神圣的上帝的恩賜。雖然，上帝同時也“賜予”了他黑夜，正如《關(guān)于天賜的詩》中所描寫的一樣。多年后，博爾赫斯回憶道：“我一生受到過許許多多不相稱的榮譽，但是有一個我卻特別喜歡：國立圖書館館長?！盵13] 直到1972年退休，博爾赫斯做了18年的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

從讀者，到公共圖書館館員，再到國家圖書館館長，以書籍為精神食糧、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生命方式的博爾赫斯，一生與圖書館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現(xiàn)實生活中，博爾赫斯終身從事圖書館工作，圖書館員是他唯一的正式職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上，圖書館，和迷宮、鏡子、老虎、夢一樣，是博爾赫斯用以表述對世界的抽象理解的具體形象。博爾赫斯的圖書館生涯，是對其作品進行圖書館學“誤讀”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博爾赫斯的圖書館作品：《巴別圖書館》與《關(guān)于天賜的詩》

對于中國圖書館界來說，博爾赫斯的作品也許比博爾赫斯本人為更多的人所知道，“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美麗的詩句給了人們太多的感動和無限的想象。

圖書館，作為實體或者作為喻體，經(jīng)常地出現(xiàn)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而以圖書館為主題的，主要有小說《巴別圖書館》和詩歌《關(guān)于天賜的詩》。原作以西班牙文撰寫，而博爾赫斯曾與迪”喬瓦尼合作將部分詩歌作品翻譯成英語，其中包括《關(guān)于天賜的詩》。

《巴別圖書館》的中文版本常見的有王永年譯版、王央樂譯版和徐雪英譯版三種。王永年譯版，題目譯作《通天塔圖書館》，見于近年來浙江文藝出版社新出的全集、文集[1]中；王央樂譯版多見于較早出版的各種文集、選集中；徐雪英譯版則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廣泛流傳。此外，作品的題目有《巴別塔圖書館》、《巴比倫圖書館》等其他譯法，但多為在作者傳記或文學評論中引用，少見有以這些譯法為題的完整譯文?？赡苁且驗樽髌繁旧硪虿柡账埂肮什家申嚒倍a(chǎn)生的多義性或不確定性以及語言轉(zhuǎn)換過程中必然的失真，“誤讀”加“誤譯”使得三家譯本出入較大。

《關(guān)于天賜的詩》的中文版本常見的有王永年譯版和陳東飚譯版兩種，后者譯自原作英譯版，題目譯作《天賦之詩》；兩者分別為不同的文集、選集所采用。此外，作品的題目有《饋贈之詩》等其他譯法，多為片斷譯文，少見完整譯文。王永年譯版《關(guān)于天賜的詩》中，“天堂”的那一段文字表述如下：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shè)想

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我昏昏然緩緩將空幽勘察，憑借著那遲疑無定的手杖。[14]

同樣一段文字，在陳東飚譯版《天賦之詩》中則表述成：

在我的黑暗里，那虛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遲疑的手杖慢慢摸索，我，總是在想像著天堂 是一座圖書館的類型。[15]

與文學評論無關(guān)，純粹出于圖書館人對那句詩的特殊情結(jié)，下文“誤讀”中，《關(guān)于天賜的詩》采用王永年譯版。出于統(tǒng)一性，《巴別圖書館》小說譯文亦采用王永年譯版，但考慮到譯題《巴別圖書館》比《通天塔圖書館》更能反映作品本身所要表達的思想和情感[2]，故文章統(tǒng)一使用譯題《巴別圖書館》。《巴別圖書館》的圖書館學“誤讀”

“由于博爾赫斯創(chuàng)造了非同凡響的小說，使得言說他小說的人都變成了典型的盲人摸象?！?[16] 即使是在閱讀的過程中，“讀了他作品的后半部分，就像涉過忘川一樣，搞忘了他作品的前半部分，反之亦然，的確讓人有見而生畏之感。”[17] 事實正是如此，任何的復(fù)述企圖都是不切實際的。甚至想要從中將傳統(tǒng)文學教材所謂的小說三要素提取出來也是勉為其難的：人物――包括“我”在內(nèi)的全人類；環(huán)境――由無限個六角形回廊組成的，以任何六角形為中心，圓周遠不可及，周而復(fù)始，齊全收集所有書籍的球體圖書館（或稱宇宙）；情節(jié)－－人類自開天辟地以來漫長且痛苦的在圖書館里尋找“有序”的無盡旅程。

在進行“誤讀”之前，有必要誠實地交待《巴別圖書館》這篇小說的寫作背景。《巴別圖書館》最初收入發(fā)表于1941年的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3]，后收入1944年的《虛構(gòu)集》[4]，博爾赫斯是在米格爾“卡內(nèi)圖書館工作的時候完成這一作品的。如前所述，對博爾赫斯來說，在那個公共圖書館工作的九年不是一段愉快的經(jīng)歷。“我的那篇卡夫卡式的小說《巴別圖書館》是作為那個市圖書館的夢魘似的再現(xiàn)或的熱情的贊美而構(gòu)思的。”[18] 故事處處暗示著真實書架的數(shù)量或形狀；書脊上印著“并不表示或預(yù)示書本的內(nèi)容”的神秘字母，暗示藏書的分類號；一種絕望、無聊和恐懼的總體感覺尖銳地反映米格爾”卡內(nèi)圖書館的氣氛。[19] 寫作的背景能也只能從一個方面反映作品的內(nèi)容和思想，“我的小說，??一旦被散發(fā)而進入了世界，它們就屬于別人了?！盵20] 不管怎么樣的“誤讀”，應(yīng)該都是在博爾赫斯預(yù)料之中的吧。這是“誤讀者”為“誤讀”找的借口，博爾赫斯在這種時刻，通常都會回予對方掛在嘴角、似有非有、狡詰而大度的微笑吧。

3.1 巴別：能通天的圖書館

小說的題目源于一個意義深長的典故。根據(jù)猶太人的《圣經(jīng)·舊約》記載，洪水大劫之后，人越來越多，開始向東遷移，在示拿地（古巴比倫附近）的一片平原上定居下來。那時天下的人都講一樣的語言。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由于大家語言相通，同心協(xié)力，城和塔很快就要建成了。然而此舉驚動了上帝，上帝深為人類的虛榮和傲慢而震怒，不能容忍人類冒犯他的尊嚴，決定懲罰這些狂妄的人們。于是他悄悄地離開天國來到人間，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分散在各處，那座塔于是半途而廢了。在希伯來語中，“巴別”是“變亂”的意思，于是那座塔就稱作“巴別塔”。也有人將“變亂”一詞解釋為“巴比倫”，稱那座城叫“巴比倫城”，稱那座塔叫“巴比倫塔”。而在巴比倫語中，“巴別”或“巴比倫”都是“神之門”的意思。[21] “巴別圖書館”這一小說的題目，因“巴別”一詞而具有了四層涵義?！巴ㄌ焖眻D書館，意指圖書館存在的原本目的，亦指通過圖書館可上窮碧落下抵黃泉的無限功能；“變亂”圖書館，意指圖書館的無序，正因為無序，才有了對有序的尋找和追求；“神之門”圖書館，意指圖書館的神圣，同時亦再次呈現(xiàn)圖書館存在的目的和功能；巴別塔是人類祖先為了同類不至于“分散在全地上”而建造的指引方向的標志性建筑，巴別塔在上帝的干預(yù)下倒塌了，而圖書館卻“只能是一位神的作品”[22]，倒塌的巴別塔以圖書館的方式得以重建，人類從此可以在圖書館獲得指引確認方向。

這也是論文堅持采用《巴別圖書館》這一譯題的理由。

3.2 宇宙：圖書館無限膨脹

小說開篇首句便說：“宇宙（別人管它叫圖書館）由許多六角形的回廊組成，??”。[23]小說末了又說：“假如一個永恒的旅人從任何方向穿過去，幾世紀后他將發(fā)現(xiàn)同樣的書籍會以同樣的無序進行重復(fù)（重復(fù)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盵24] “宇宙”與“圖書館”在小說中是同一事物，或者說博爾赫斯用“圖書館”來比喻“宇宙”。博爾赫斯這樣一個睿智而博學之人，是不屑于在他作品中僅以研究和解剖世界萬物為出發(fā)和歸宿的，探索心靈世界、人生、宇宙，從而建立博爾赫斯的精神王國，才與他與生俱來又經(jīng)生活不斷歷練而日趨敏感的文學觸覺和滄桑過后置身事外的高度洞察力以及玩味人生的意趣相匹配?！按笞骷易⒍ㄒ瓿商接懨\的使命，調(diào)侃也好，悲憫也好，其心中自有承載?！盵25]

這樣說來，“圖書館”自然不是《巴別圖書館》小說的主題。然而要探索人生和宇宙那樣形而上學的抽象概念，若非通過描述一種可以比擬的具體之物并將思想蘊涵其中，便只能是以抽象的語言去抽象地表達抽象的意念；而后一種方式，即不是小說這一體裁所適合的，也不是熱衷于通過反諷和戲擬并能夠駕輕就熟地將這些文學技巧運用的優(yōu)雅從容卻又直抵讀者心靈深處的博爾赫斯所愿意采用的?；仡櫜柡账沟囊簧?，圖書館在其間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圖書館所具有的一些特征在某些意義上與宇宙極為相似，博爾赫斯深解其味。既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為熟悉的事物，又與精神生活中的一些思考有共通之處，圖書館自然成為博爾赫斯作品中不時出現(xiàn)的概念，圖書館以及圖書館收集的書籍成為博爾赫斯自創(chuàng)的“混雜而龐大，??對現(xiàn)實與幻想一望無垠的，就連隱形邊疆都不保留的”[26] 精神王國中的組成部分。

在《巴別圖書館》中，圖書館由數(shù)目不能確定的，也許是無限的，六角形回廊組成，每個六角形沒有擺放書架的兩邊各自是一個小門廳，通向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六角形，空間被橫向的無限伸延；而小門廳邊上的螺旋形樓梯又將空間縱向的無限拉長。圖書館無限膨脹的結(jié)果必然是充溢宇宙或者變成宇宙本身，用抽象的概念（宇宙）來概括具體的事物（無限多個圖書館），“有窮”的概念繞過了“無窮”的具體[27]，小說的哲學意味通過對圖書館和宇宙的哲學思考和哲學替換得以體現(xiàn)。

3.3 二十五個書寫符號：圖書館無形消解

“每個六角形的每一面墻有五個書架；每個書架有三十二冊大小一律的書；每本書有四百一十頁；每面四十行；每行八十來個黑色的字母。??書寫符號的數(shù)目是二十五。??所有的書籍不論怎么千變?nèi)f化，都由同樣的因素組成：即空格、句號、逗號和二十二個字母?！盵28] 人類在經(jīng)過了痛苦的思索之后，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從宇宙到圖書館再到書籍，最終被抽象成為二十五個書寫符號。

圖書館在被抽象地無限膨脹的同時，又被抽象地無形消解了。據(jù)此，博爾赫斯對“形式”的哲學思考得到大膽的展示?！吧约铀伎?，我們就會知道，將一件事物‘定于此’才合理呈現(xiàn)出它意義的事物，向它的兩種極端形式發(fā)展開去，不言而喻，最終導(dǎo)致該事物的消亡與解體。” [29] 在一定意義上承載著宇宙歷史與人類思想的圖書館，命中注定的被賦予了承載之物――歷史與思想――所具有的既抽象卻又真實可觸的看似矛盾的特性，這一特性，使得圖書館成為博爾赫斯言說其哲學理念最為恰切的喻體。

3.4 所有的書籍：源自亞歷山大時代的原始夢想

小說中，一個聰明的圖書館員根據(jù)一些不容置疑的前提推斷說“圖書館包羅萬象，書架里包括了二十幾個書寫符號所有可能的組合（數(shù)目雖然極大，卻不是無限的），或者是所有文字可能表現(xiàn)的一切?！盵30] 這不能不讓圖書館人聯(lián)想到耳熟能詳?shù)?200多年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據(jù)說當初建亞歷山大圖書館唯一的目的就是收集全世界的書，實現(xiàn)世界知識總匯的夢想。[31]

小說中的時間被定位在“五百年前”（當然，時間在博爾赫斯作品中是沒有意義的），無論是2200多年前，還是“五百年前”，抑或是現(xiàn)在，收集齊全所有的書籍始終是圖書館無法實現(xiàn)卻又執(zhí)著堅守進而推動前進腳步的美好夢想。這種奇妙的心理被博爾赫斯一語道破：“當人們聽說圖書館已經(jīng)收集齊全所有的書籍時，首先得到的是一種奇特的幸福感。人們都覺得自己是一座完整無缺的秘密寶庫的主人。任何個人或世界的問題都可以在某個六角形里找到有說服力的答案?！盵32] 人類貪婪的（中性詞）本性決定了追求一切“齊全”事物的原始欲望，圖書館的原始夢想終于尋根朔源到了原罪。

3.5 無序重復(fù)出現(xiàn)：有序的希望

正如上文里勉為其難的給《巴別圖書館》提取的小說三要素所述，小說描述了人類自開天辟地以來漫長且痛苦的在圖書館里尋找“有序”的無盡旅程。本來篇幅極為有限的小說卻用濃重的筆墨反復(fù)地渲染了圖書館的“無序”狀態(tài)?！拔腋赣H在一九五四區(qū)的一個六角形里看到的一本從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全是MCV三個字母翻來覆去的重復(fù)。另一本（在該區(qū)中查閱頻率很高）簡直是一座字母的迷宮，??有人暗示說，每個字母可能牽連后面的字母，第七十一頁第三行的MCV不可能和另一頁另一位置的MCV具有相同的意義，??不敬神的人斷言，圖書館里胡言亂語是正常的，而合乎情理的東西（甚至決不能單純的連貫性）幾乎是奇跡般的例外。??”[33] 這些描述不僅是無序，簡直是混亂――“變亂”的結(jié)果。

在傳統(tǒng)的圖書館學教材中，不缺少諸如“有序化”等用于表述圖書館功能的詞匯。而圖書館工作的價值也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于此，雖然由此還可以引申出許多更能使人振奮的、更為舉足輕重的、更為深遠的意義。

小說中，人類在圖書館里對“有序”的尋找曾經(jīng)轉(zhuǎn)化為查找一本被認為是“所有書籍的總和”的“全書”。雖然“四處找了一百年”仍然毫無結(jié)果，但“我”覺得“全書”的存在不是不可能的?！拔移砬笤獾胶鲆暤纳褡屢粋€人――即使幾千年中只有一個人！――查看到那本書。假如我無緣得到那份榮譽、智慧和幸福，那么讓別人得到吧。??但愿您的龐大的圖書館在一個人身上得到證實，哪怕只有一瞬間?！盵34] 人類對“有序”的追求是多么的執(zhí)著，以此推論，具有“有序化”功能的圖書館是多么的不可或缺又不可替代。

當小說以“有了那個美妙的希望（指“有序”――筆者），我的孤寂得到一些寬慰”[35]作為結(jié)語時，曾經(jīng)或當下關(guān)于圖書館消亡的探討顯得多么的幼稚而可笑。而小說中的另一段話，亦可以當作為那種探討所做的絕妙總結(jié)：“衰老和恐懼也許誤導(dǎo)了我，但我認為獨一無二的人類行將滅絕，而圖書館卻會存在下去：青燈孤照，無限不動，藏有珍本，默默無聞，無用而不敗壞。”[36] 天堂，圖書館的模樣

這句話是有歧義的，即可以理解成理想的圖書館應(yīng)該是人間天堂，又可以理解成想象中的天堂是現(xiàn)實生活中圖書館的模樣。二者相比，前一種理解較為平淡，即便鮮有人會將圖書館稱為人間天堂，但坐擁書城，對于大多數(shù)熱愛讀書的人來說，都是一種幸福的體驗，天堂的感覺也不過如此；而在后一種理解中，圖書館更具有神圣感?；貞洉谒簧兴嫉牡匚?，當漸漸失明的博爾赫斯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發(fā)現(xiàn)自己被包圍在沒有文字的書籍之中時，那一句由心底發(fā)出的慨嘆，自然不是平淡而只能是神圣的。

4.1 博爾赫斯的天堂與地獄

有一百個讀者，也許就有一百個博爾赫斯。有一百個人，也許就有一百種對天堂與地獄的理解。博爾赫斯將圖書館比作天堂（或者說將天堂比作圖書館），要理解博爾赫斯的圖書館，必須要先理解博爾赫斯的天堂。

“我讀過一位英國牧師寫的一本書，書中說天堂里有更多的愁苦。我相信這一點。我也希望如此。因為快樂畢竟是無法忍受的。我們會有片刻的快樂，但一種永恒的快樂卻是無法想像的?！盵37] “至于地獄，依我看它不是一個地方。人們也許是由于讀了但丁的《神曲》而覺得地獄就是一個地方，但我視之為一種狀態(tài)。??在肖伯納的劇本《人與超人》的第二幕布中??整個天堂與地獄的樣子都實實在在地寫了出來，沒有獎賞，沒有處罰，那是一種靈魂的狀態(tài)。與其說靈魂尋找通向地獄或天堂之路，不如說靈魂把自己變成地獄或天堂。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每天晚上我都發(fā)現(xiàn)我有時活在幸福之中，也許這就是天堂；而有時我感到心情不暢，或許我們可以并不過分夸大地使用一個隱喻，稱這為地獄。”[38]

耋耄之年的博爾赫斯對于天堂和地獄的理解平靜中透著徹悟人生后的從容。《關(guān)于天賜的詩》最初收入1960年出版的詩集《詩人》中，博樂赫斯說這首詩是在他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館長時（1955年）寫的，當時博爾赫斯56歲。56歲與80歲的博爾赫斯有多大的不同無從得知，但“一個本著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按照自己心靈吩咐而行動的人”，對于天堂的理解這種源自心靈深處感悟，相信是不會于二十四年前后出現(xiàn)大相徑庭的轉(zhuǎn)變的。

4.2 博爾赫斯的圖書館：幸福、樂園與天堂 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在圖書館中渡過，當然期間有過痛苦的經(jīng)歷；圖書館員是他唯一從事過的正式職業(yè)；曾被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約翰“厄普代克稱作“圖書館員的作家”；想到博爾赫斯就必然會想到圖書館。而博爾赫斯從來都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詞匯加諸于圖書館之上。

“對于我來說，被圖書重重包圍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感覺。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不了書了，但只要我一挨近圖書，我還會產(chǎn)生一種幸福的感受??”“我是1955年底接受任命的。上任后，我問有多少冊書?；卮鹫f是一百萬。后來我了解到是九十萬，足夠了。??慢慢地我明白了事情往往帶有奇怪的諷刺。我一直在暗暗設(shè)想，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另一些人則設(shè)想成花園，也有的人設(shè)想成宮殿。我在那里呆著，好壞反正是九十萬冊各語種的書籍。我發(fā)現(xiàn)我?guī)缀醪荒芸匆幌路饷婧蜁?。于是我寫了《關(guān)于天賜的詩》，??”[39]

對于博爾赫斯來說，圖書館是神恩賜的幸福的所在。天堂，是對她最好的注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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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冉云飛.陷阱里的先鋒：博爾赫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2：29-30

[7] [美]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nèi)加爾著；陳舒，李點翻譯；虞蘇美校訂.博爾赫斯傳.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4.4：135

[9] [19] [美]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nèi)加爾著；陳舒，李點翻譯；虞蘇美校訂.博爾赫斯傳.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4.4：296?300

[10] [11] [12] [18] [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著；王永年，陳眾議等譯.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冢汉Ｄ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6.11：130?137

[13] [39] 文化論壇.博爾赫斯：失明.[2006-4-13].http://

[22] [23] [24] [28] [30] [32] [33] [34] [35] [36] [阿根廷]博爾赫斯著；王永年，陳泉譯.博爾赫斯小說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12：63-70

[25] [阿根廷]博爾赫斯著；王永年，陳泉譯.博爾赫斯小說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12：I

[26] 冉云飛.陷阱里的先鋒：博爾赫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2：97-98

[27] [29] 冉云飛.陷阱里的先鋒：博爾赫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2：141-142

[31] 中國網(wǎng).亞歷山大圖書館及其傳說.[2006-4-17].[37] [38] [美]巴恩斯通（Barnstone, W.）編；西川譯.博爾赫斯八十憶舊.北京：作家出版計，2003.10：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