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與魯迅筆下的狂人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兩個不朽藝術(shù)典1

前 言

我國兩千多年漫長的封建社會的歷史，發(fā)展到清代中葉，已經(jīng)到了它的“末世”，雖然雍、乾之時出現(xiàn)了某種經(jīng)濟繁榮，但從整個歷史過程來看，它也不過是一陣子的回光返照而已，很快就“昏慘慘似燈將盡”了。然而在當(dāng)時的文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卻產(chǎn)生了一件稀世的瑰寶，它不僅是封建文學(xué)發(fā)展的頂峰，為世人所矚目，而且它的燦爛光芒，將永不熄滅于世間，成為我們民族的驕傲，它便是小說《紅樓夢》。

隨著《紅樓夢》的廣泛流傳，對《紅樓夢》的推崇、贊譽與對它的攻擊、詆毀，兩者是達到了如此完全相反的極致。但它們卻從不同的側(cè)面，共同地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即《紅樓夢》是如此廣泛而強烈地引起了人們的興趣。這樣一種關(guān)注《紅樓夢》的普遍風(fēng)氣，不僅表現(xiàn)在有眾多的讀者參與一般的議論評說，而且很快就出現(xiàn)了許多專門評論《紅樓夢》的專書和專家。這種情況，實際上說明，對《紅樓夢》的研究評論，很早就已經(jīng)成為一門有廣泛群眾基礎(chǔ)的專門學(xué)問，于是，自然地，“紅學(xué)”一詞也就必然會應(yīng)運而生。

盡管“紅學(xué)”的歷史，已經(jīng)有兩百多年了，而且也取得不少成績，但從某種意義來說，它今天還正處在一個剛剛起步的階段，因為“紅學(xué)”猶如一個茫茫的小宇宙，你每向前一步，都會面臨著更廣泛的區(qū)域，每解決幾個問題，又會碰到更多的新問題，但這是一種正常的好現(xiàn)象，是開拓，是前進，而不是越研究越糊涂，每個有志于在這個天地里辛勤耕耘的人，都可以大有作為，都可以獲得成果。

《紅樓夢》中的人物很多，每個人物都刻畫的栩栩如生，每個人物都引起過一些爭論。但是，在我看來，賈寶玉歷來是紅樓人物評論中爭論最多的一個。要能較準(zhǔn)確地認(rèn)識他，必須把握住他的最基本的特征來分析。它的特征是什么呢？第三回他一出場時，作者就在兩首“西江月”詞中為他作了畫像，他給人們一個突出的印象便是開頭兩句說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事實上，書中的許多人物也是這樣看待他的，他的母親王夫人就說“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無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眾姐妹也曾說過：“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所以興兒向尤氏姐妹說到寶玉時，就說他“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傅試家派來向?qū)氂裾埌驳膬蓚€嬤嬤，第一次見面出來，就感到他“果然有些呆氣”、“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而且舉出一些聽來的事情，說寶玉“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其實，賈寶玉是一個非?！奥斆黛`慧”的人，并無生理上的精神病態(tài)；那么他的這些瘋、癲、狂、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清代有一個詞論家叫況周頤的說得好：“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fā)見于外者也?！保ā痘蒿L(fēng)詞話》）賈寶玉正是一個在思想、行動上都與封建世俗的現(xiàn)實要求格格不入的“狂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對于《紅樓夢》的研究會不斷地發(fā)展、進步，而對于賈寶玉諸態(tài)的研究更會突飛猛進。本文主要通過賈寶玉這個前代“狂人”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做相應(yīng)的比較，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對賈寶玉諸態(tài)之中的狂態(tài)進行研究，讓人們對賈寶玉的狂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一、賈寶玉“狂人”形象的表現(xiàn)

（一）外界對賈寶玉的評價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與魯迅筆下的狂人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兩個不朽藝術(shù)典型。一個炙溫文爾雅的多情公子，一位是狂燥暴烈的“迫害狂”人，似乎談不上什么聯(lián)系。然而如果穿越他們性格的外部表征，進人他們心靈的深層世界，則不難發(fā)現(xiàn)某種精神的血緣關(guān)系。

狂人是孤獨寂寞的。在《狂人日記》中，狂人是被摒棄于常人的世界之外的，但這種摒棄主要的并不是常人對他的“迫害”，而是他自己對常人的疏離與隔絕。如果我們穿過狂人的瘋言瘋語，遵循常人的視角和邏輯，則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把狂人關(guān)起來的大哥，還是那為狂人摸脈診療的醫(yī)生，都是在關(guān)心他，愛護他，努力把他挽救回常人的世界。但這一切在狂人看來，卻不過是為了“吃”他而“揣一揣肥府”。他已經(jīng)背離了常人的文化語碼，并且拒絕接受常人的關(guān)愛與溫情(“假使那老頭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y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正是這種拒絕造成了狂人的孤寂。但是另一方面，狂人又并不是一個樂于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孤獨的隱者，而是時時關(guān)注著別人，渴望與別人溝通和理解的人.因而他隨時都在察看，研究和揣摩別人的眼色，并急切地呼喚他們:“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比欢瑯佑捎谖幕Z碼的隔膜，常人們同樣也難以理解狂人，把他的這些言語和舉動視為“瘋子”。這樣狂人便與常人處于尖銳的隔膜和對立之中，狂人也就始終感受著一種難言的孤獨、寂寞、焦灼、苦悶和痛苦。實際上狂人的孤獨和寂寞根源于他對常人價值世界的超離，而這種超離又根源于他對常人生存狀態(tài)和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當(dāng)他驚異于月光的明亮，認(rèn)為“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的時候，便已經(jīng)開始了他否定歷史，否定自我，否定既有的社會文化規(guī)范的歷程。當(dāng)他進一步對現(xiàn)實的人與歷史的人加以研究后，則更驚異的發(fā)現(xiàn)，這歷史是“吃人”的歷史，這些人也是“吃人的人”。為什么人還是“吃人的人”呢?限于狂人錯亂的思維邏輯，狂人在《日記》里并未具體展開，而是以高度精煉的語言寫到:“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歷史之所以停滯于混沌而沒有年為它遵奉的“仁義道德”的籠罩;反過來，也可以說，正是由于“仁義道德”的倡行，造成了(中國)人的歷史停滯于非人—“吃人的人”形態(tài)。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使狂人超離整個(中國)人的歷史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而進人了一個新價值世界，即狂人所追求，所呼喚，所想往的“真的人”—即不再吃人的人的世界.由于這兩種價值的隔膜與對立，便使狂人與常人雖然共同生活于一個同一的現(xiàn)實世界中，但在精神上卻如同冰炭互不相容.所以狂人的孤獨和寂寞正根源于他對(中國)人的人生狀況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艱辛探索與思考.雖然這種思考還比較粗疏和含混，但卻窩含著作家本人對中國20世紀(jì)以前人的生存狀況和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備迅曾敘述過《狂人日記》的寫作動機:“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種發(fā)現(xiàn)，關(guān)系亦甚大，而知者容寥也?！雹?要說明狂人是孤獨寂寞的，是比較容易的.但要說明賈寶玉同樣也是孤獨寂賓的，卻是比較困難的.賈寶玉生活在一個鐘鳴鼎食詩禮替續(xù)的世族大家里，又被一家老小眾星捧月般奉為“寶貝”，行臥都有一大群花團錦簇的女子陪伴和服侍，似乎談不上什么寂寞和孤獨.然而在精神上賈寶玉仍然是寂寞和孤獨的。賈寶玉剛出生不久，便顯示出獨異的精神個性。當(dāng)他滿周歲時，他父親為試他將來的志向，擺出許多東西讓他抓，誰知他其他東西一概不取，只把一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玩弄，他父親已經(jīng)開始不喜歡他。到寶玉漸長之后，更顯示出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征。他不但發(fā)出一些什么“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奧通人1洲除了‘四書》，杜撰的(書)也太多呢”等一反時俗之言論，而且對那人人珍羨的他從胎里帶來標(biāo)志他出身高貴與神奇的五彩晶瑩的寶玉也不愛借，生起氣來便碩便摔。正是他這種怪異的性格和精神追求使一般人難以理解他。賈璉的跟班興兒便對尤三姐這樣描述他(寶玉)“成天家瘋瘋點點的，說的話人也不位，干的事人也不知氣第“回)。傅試家派來向?qū)氂裾埌驳膬蓚€婆子也說:“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有些呆氣第35回)。其實不只是一般人，就是與寶玉比較親近的父母親、姐妹們和丫環(huán)們也不能理解他。賈寶玉的父親對他的不喜歡似乎從他出生后便注定，這已如前述;而寶玉后來的個性發(fā)展，更有悖于“端方正直”的賈政對兒子建功立業(yè)的熱望。因而賈政對他的誡多于對他的關(guān)愛，對他最親切的評價也就不過是一句“癡兒”而已(見第116回)。雖然也包含著深層的父愛，然仍不脫離一個“癡”字。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雖然疼愛他，但不過是把他作為自己終身依靠的命根子(見第23回，王夫人對賈政答兒的聲訴)，而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當(dāng)黛玉初人賈府，王夫人便向她介紹說:“(寶玉)他嘴里一時甜言蜜一時有天沒日，攀廖像像，只休信他·”實際上這代表著她對寶玉始終的評價。襲人作為賈寶玉貼身丫環(huán)，應(yīng)該是接觸了解寶玉最多的一位女性，而且她對寶玉也的確是忠心耿耿，關(guān)懷備至，“寶玉出外回來稍晚一點，她不是倚門而望，便是到處尋找;寶玉的面色神氣略有變異，她就先覺察得到;寶玉那塊命根的通靈寶玉以及寶玉所有所用的任何東西她都非常細心地保護著經(jīng)管著，她無時無處不為她的主人擔(dān)著心，生怕他有一絲一毫的煩惱與災(zāi)難?！雹谌欢诰裆纤麄?nèi)匀皇歉裟さ?。襲人不但覺得賈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于眾小兒之外??”而且一旦接觸到心靈的交流，便覺得寶玉“可真真有些個瘋了”。(第36回)。至于那些和賈寶玉一起吟詩作賦，喝酒劃拳的姐姐妹妹們(除林妹妹外)也并不能真正理解他。每當(dāng)寶玉坦露自己的心曲時，便被眾人批評為“不是呆話，就是瘋話”的“胡說”(第71回)，因而眾人“都不向他說正經(jīng)話”(第31回)。賈寶玉是孤獨的，這是一種不被人理解的精神上的寂寞和孤獨。這孤獨賈寶玉很小的時候便已經(jīng)敏感到了。當(dāng)林黛玉因父病而回揚州去探視后，寶玉便感到了“落單”，“也不和別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第13回)。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吏常常在別人大紅大喜的熱鬧中，獨自品味著精神的寂寞。例如當(dāng)他嫡親姐姐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舉家歡慶之時，他卻“置若閣聞”，獨自沉浸于知友秦鐘的不幸遭遇之中，“視有若無，毫不介意”(第16回)。賈寶玉更經(jīng)常的則是“時常沒有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濃哦的?！?第35回)。

（二）賈寶玉自身的狂態(tài)表現(xiàn)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寶玉”，五十八回“ 紗窗真情揆癡理”，寫寶玉的跡近病態(tài)的癡誠和深情。這位不無輕薄的花花公子，偏偏接觸到愛情和類似愛情的情感就十二分的理解，十二分的珍惜，十二分的鄭重。特別是對少女的情感世界，他更是體貼入微，愛惜倍至。而當(dāng)他面對的是林黛玉這樣一位堪稱知音的集美麗、聰慧、清高、深摯于一身的少女的時候，一種近乎崇拜和膜拜的傾心，更使他陷入嚴(yán)重的自慚形穢的自卑自悲。這位在感情生活中頗頗得手的公子哥兒，一而再地在林黛玉面前變成了智力可疑，尊嚴(yán)全無，而又十分偏執(zhí)、狂亂、不能對外界的刺激做出正常反應(yīng)的小傻瓜！而偏偏在他表現(xiàn)的最呆、最可笑、最無道理可講的時候，也是他最為真性情流露、最能表達他的善良、真誠、單純、執(zhí)著，最能表達他的青春與生命的痛苦，因而也是他最可愛的時候。

呆、瘋、癡、狂，可以與弱智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與精神疾患聯(lián)系在一起，也可以與心智的超常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天才與瘋子自古難以區(qū)分。以庸人的眼光看，許多藝術(shù)家發(fā)明家宗教家都有些狂癡。“?！迸c“反常”的界限本身就常變化常令人糊涂。智力發(fā)育不足與過分發(fā)達，道德上全無操守與過分真誠，事業(yè)上的一無可取與孜孜不倦都可以被目為反常。一個小偷與居里夫人都可以被目為狂癡。寶玉的悲劇在于他的狂癡，狂癡在于他的更多的悟性，在于他悟到的比別人多卻不想不能去做任何事情，他的悟性是消極的、無建設(shè)性的。如果說他的狂癡帶有某種批判性叛逆性，也是既不開花更不結(jié)果的批判性，而這種消極的批判性本身，也是應(yīng)當(dāng)批判的。

賈寶玉的狂癡有時表現(xiàn)為一種不顧一切的坦誠，這是最令人感動之處。當(dāng)紫鵑以“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的“頑話”，將寶玉嚇得患了“急痛攻心”的“痰迷”之癥以后，寶玉的表現(xiàn)與其說是更狂更癡不如說是更真更切。他索性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永遠不與黛玉分離，永遠與黛玉在一起，他痛恨、他恐懼于一切可能暗示黛玉的離他而去的東西。

這次是寶玉精神病史上最嚴(yán)重的一頁記錄。還有一次是遇崇，遇崇那次只喊頭痛，沒有心理活動的跡象。“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寶玉的精神是太脆弱了，他的感情又確是太真摯了—它既能泛愛又能專愛，既能普遍審美又能專向一心，既能瀟灑游戲又能以命相托—他變得更可愛些了。而一個這樣的人能屢屢患痰迷—精神病，能在病中裝瘋賣傻而又真瘋真傻的鬧一頓，這也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深摯似乎又有些令人羨慕了呢。

果然，逐漸痊愈后，“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tài)”。什么叫狂？什么叫佯狂？實也難分。依本人的愚見，佯狂也是一種狂。一點不狂的話，又何必佯狂？而狂中也難免佯的因素。否則，寶玉病時，怎么不喊把黛玉“打出去”而只喊把接黛玉走的人“打出去”？這就叫做：佯狂本亦狂，癡狂亦須佯，不佯又不狂，如何哭悲涼，如何訴荒唐？

一、賈寶玉“狂人”形象的成因

（一）封建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

1、封建社會對女人的迫害和對男人的摧殘

封建社會不把人當(dāng)人，尤其把女人不當(dāng)人。盡管這個社會是由男人把持的，但絕大多數(shù)男人也都是遍體鱗傷?？梢哉f，這是一個吃人的社會這一點很清楚的體現(xiàn)在封建社會的女人身上。中國古典文學(xué)盡管寫出了不知多少美麗的女性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不過是敢于為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斗爭的可愛形象，例如，崔鶯鶯和杜麗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可同情的對象，例如，劉蘭芝和杜十娘；在次是可憐憫的形象，例如，宮苑詩、思婦詩的主角；最低的則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躪的對象，就是那些宮體詩艷體詩的主角???

封建社會吃人的場面無處不在，這還不一定是最低的。還有三言二拍里面的那些女性，總是搶劫、欺騙、拐賣的對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shou2侮辱受蹂躪為了為榮的卑賤污濁的對象；《水滸傳》中的孫二娘、顧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蟲的形象；扈三娘是無意志，無感情，全家被梁山好漢殺了，卻聽?wèi){宋江指配給曾是她手下敗將的王英，從此自自然然的入了梁山一伙，好像是個機器人似的形象；潘金蓮和潘巧云，則是活該在英雄好漢的刀下剖腹開膛的淫婦形象。

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昭然若揭、它不但吃女人，而且吃了無數(shù)的男人。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可以說是諷刺封建社會的黑暗，諷刺封建禮教的早期作品。小說開卷第一回，就通過作者的理想人物王冕之口說：八股取士制度這個法卻定的不好，一代文人有厄。從而揭示出全書的主旨——諷刺封建社會，封建禮教對人的戕害。接著，便通過周進和范進這兩個科場中的典型人物，猛烈地抨擊了腐朽的科舉制度。周進從小讀書，參加科舉考試，考到六十多歲，還是一個童生。為了謀生，只好在小鎮(zhèn)薛家集上坐館教書，受盡了梅秀才和王舉人的嘲笑和侮辱。后來，連教書的飯碗也丟了，只好進城去幫幾個商人記賬。他去到省城，特意去參觀貢院，觸景生情不覺眼睛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的不省人事，醒來后，又放聲大哭起來。一號哭過，又哭二號、三號，滿地打滾，直苦到口里吐出鮮血來。他的姐夫金有余和幾個商人看見他這樣悲傷，同意湊錢替他捐一個監(jiān)生，取得參加考試的資格。周進感激的向恩人磕頭說：“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范進從二十歲開始應(yīng)考，先后考了二十多次，直到五十四歲，才考中秀才。他同周進一樣，也受盡了人們的欺侮。因此當(dāng)他聽到自己中了舉人的消息時，竟然高興地發(fā)了瘋。他們?yōu)槭裁幢豢婆e考試弄得神魂顛倒，如瘋似狂呢？作者通過他們發(fā)跡后社會地位的變化，做了形象化的回答。一向被人輕視的周進中舉后，馬上身價百倍，“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rèn)親，不相與的也來任相與?！焙髞恚骄┏菚?，中了進士，做了御史，欽點廣東學(xué)道。這時，從前嘲笑他的梅秀才，竟在別人面前冒充是他的學(xué)生，還把周進當(dāng)年為觀音庵寫的對聯(lián)揭下來，加以裝裱，收藏起來。范進中舉后也馬上有鄉(xiāng)紳送來銀子，房屋，田產(chǎn)。還有破落戶來投身為奴，岳父胡屠戶對他的態(tài)度也立刻改變了。鄉(xiāng)試前，嘲笑他、咒罵他；中舉后，敬重他、吹捧他。這些描寫充分說明：在等級森嚴(yán)的封建社會里，一個男人，一個貧寒之士沒有社會地位，就會受到人們的輕視和欺侮。但等到中舉后，做官后，名譽地位，榮華富貴，一齊都到了，自然會受到人們的贊揚和奉承。昔日的人下人，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人上人，鉆進統(tǒng)治集團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正因為科舉考試有這樣大的魔力，所以弄得那些熱衷功名富貴的儒生神魂顛倒，如癡似狂。

試想，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里的人，又怎么會不發(fā)狂呢？

2、封建氣息濃重的家庭環(huán)境

《紅樓夢》作者把賈府上代兩兄弟賈源和賈演夸張的寫成兩個勛業(yè)彪炳的人物，他們跟隨著主子打仗立功，儼然是“開國英雄”，獲得了“榮國公”和“寧國公”的封爵。他們的家祠里懸掛著“先皇御筆”的對聯(lián)：“勛業(yè)有光照日月，功名無間及子孫。”這賈家就依仗著“開國元勛”和“天恩祖德”樹立了高貴的門閥，積聚了財富，繁育了兒孫，形成了中國十八世紀(jì)的貴族官僚大地主。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興家創(chuàng)業(yè)的“始祖”自己就會生育出一群敗壞自己家運的不肖子孫。這些繼承者無論他是冠冕堂皇、稱述孔孟；或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為，總之越來越低能、越腐化，不但不能繼承先代事業(yè)，就連祖宗的那點“遺澤”和遺產(chǎn)也銷蝕凈盡，終歸不免于滅亡。

無愧是一個社會史家的作者曹雪芹能敏銳的發(fā)現(xiàn)和無情的揭露出中國封建社會這種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他筆下所寫的賈府，概括了它以前和以后很長一個社會階段的家庭典型，也塑造出那些家庭中一代又一代的主人翁的面貌。試看賈府：第一代賈源和賈演，是“光榮”和“安寧”的創(chuàng)造者，并成為后代心頭追慕、口頭頌揚、以炫耀他們來抬高自己的紀(jì)念碑。第二代是賈代善和賈代化兩兄弟，就“嬗”“化”的平平無足稱了。目前是第三代三個兄弟還在世，他們是前朝勛臣后裔中的繼承人，是一大家族兩大府第的家長，是幾十個兒孫的祖、父、伯、叔?？墒沁@兄弟三人，賈敬就只要“燒丹煉汞”，“一心想作神仙”；賈赦襲了世爵，貪淫昏暴；賈政雖是“端方正直”，做了一名部員，毫無建樹。說到第四代第五代“珍”“璉”“環(huán)”“蓉”“芹”“薔”“蕓”等等，就更是一群“偷雞摸狗”，各種各樣的敗家能手、社會罪人。賈雨村說他從前到金陵時，曾從賈府門前經(jīng)過，“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邊一代花園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哪里像個衰敗之家？”可是那老走江湖洞明世事的冷子興批評賈雨村說：”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是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以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容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p>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dāng)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兄弟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也養(yǎng)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下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扯。這位珍爺?shù)股艘粌鹤?，今年才十六歲，名喚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哪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人敢來管他的。

從上面的論述不難看出，十八世紀(jì)的大清帝國的統(tǒng)治不也是所謂“崢嶸軒峻”“蔥蔚洇潤”的興隆景象嗎？這一切都說明賈府與它所處的時代是一樣的，一脈相承的。雖然很繁華，一片錚錚向榮的氣象，但卻無法掩飾其內(nèi)部黑暗、腐敗、墮落的濃重的封建氣息。而賈寶玉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環(huán)境之中，不難看出他的將來會是怎樣的，雖然賈寶玉很少與賈府以外的人交往，但是賈府的環(huán)境與外界是一樣的，家庭之中的每個人都以腐化，生活在其中的賈寶玉又怎能不受影響呢？而且以他的身份，所受的尊重，地位。賈寶玉無疑是受這個早已腐化的家庭環(huán)境影響最大最深的。

（二）賈寶玉自身的原因

賈寶玉之所以變得發(fā)狂，很大情況下與他自身的原因是分不開的。而且，他自身的原因與家庭也有很大關(guān)系，概括起來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中的頹廢。

襲人以自己要走為要挾，規(guī)勸教育寶玉一節(jié)讀起來也令人感嘆。從理論上說，當(dāng)然是主子而不是奴隸最維護奴隸制度，奴隸應(yīng)該反對和破壞奴隸制度。然而，《紅樓夢》中，享盡一切奴隸制度的好處、占有著奴隸的一切包括感情和身體的寶玉少爺，卻偏偏對維護這樣一個制度毫無興趣，毫無責(zé)任心，甚至毫無利害相關(guān)的意識。正是“天恩”，正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為“稻糧謀”，不為饑寒苦的處境，在造成了寶玉的種種“沒出息”的同時造成了他的個性的相對獨立，思想的相對自由奔放，造成了他對封建貴族主子生活得看透、厭倦、高度的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與自我批判。統(tǒng)治者占有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解放了人，使人不致終其一生為生存而勞碌，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使人性、人的情感、欲望與人獨立精神得到發(fā)展，而這些發(fā)展的結(jié)果恰恰是是對自己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否定。統(tǒng)治階級自己制造的逆子，掘墓人不僅僅是被剝奪被壓迫的大眾，掘墓人恰恰常常出自自己的階級、家庭內(nèi)部，優(yōu)渥的生活正像貧困屈辱的生活一樣，都能成為具有某種獨立人格的人的叛逆選擇的催化劑。當(dāng)然，寶玉遠遠算不上掘墓人，他的清醒與獨立，不過出他直覺地對維護家業(yè)的毫不積極，直覺地感到了這樣一個封建家族的無可挽回的滅亡命運罷了。

優(yōu)渥可以使人腐敗也可以使人解放。貧困可以使人反抗也可以使人厚顏無恥地攀附。所以襲人真誠地教育著寶玉。襲人比寶玉更具有家業(yè)責(zé)任感，襲人認(rèn)為寶玉對這一家族的繼續(xù)興旺永遠興旺負有重大使命，而作為寶玉的未來的“房里的人”，她也對這個家庭的免遭厄運負有責(zé)任，襲人對寶玉的教育是富有使命感的。教育的方法是“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就是說以退為進，以守為攻。不說自己要向?qū)氂襁M言，而說自己要走了。不說自己有見解有批評，而說自己“不過是個最平常的，比我強的多而且多”，即使“服侍的好，十分內(nèi)應(yīng)當(dāng)?shù)摹ぁぁぁぁぁぁ?，這恐也是中國獨有的太極拳，看來忠奴還是受歡迎的，逆子如寶玉也不例外?！暗任矣幸蝗栈闪孙w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兒一吹就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到哪里去哪里去就完了?！辟Z寶玉的這一段話十分有名。在此生，他喜聚怕散，要求女孩子們陪伴自己，一種內(nèi)在的孤獨感寂寞感和一切轉(zhuǎn)眼即將失去的沒落感破滅感散發(fā)出一陣陣寒氣。死后，只求消失的干干凈凈，實際上表達的是對人生的荒謬感，這確實與封建正統(tǒng)觀念迥異。封建正統(tǒng)觀念是非常重視身后的影響的，重視聲名、謚號、子孫萬代，封建觀念是把個體的一生與一個種姓的縱的綿延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所以封建正統(tǒng)觀念才提倡立德、立言、立功，至少活著也要為兒孫積攢些金錢產(chǎn)業(yè)。賈寶玉的這一段話還有一點詩人氣質(zhì)，頹廢氣息。賈寶玉的情，有時候很珍重，有時候很泛濫的情，也不過是對他的與生俱來的巨大的空虛和恐懼的一點彌補，以情之石填空虛與恐懼之海，可憐啊，寶玉！

三、賈寶玉“狂人”形象的意義

(一)“狂人”賈寶玉的歸宿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既是悲劇的承受者，也是悲劇的感知者?？梢哉f，小說中的賈寶玉形象是用悲劇之錘一下一下鍛鑄出來的情的使者和悲的精靈。正如魯迅說的：“悲哀之霧，便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保ā吨袊≌f史略》）通過賈寶玉形象的塑造，小說表現(xiàn)了人的生存悲劇。

生活在賈府這口生活腐敗的大染缸之中，賈寶玉不免染上了貴族子弟游手好閑的紈绔習(xí)氣，所謂“潦倒不通庶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賈政要他刻苦攻讀，結(jié)交官場人物，他卻看不起科舉仕宦，認(rèn)為這只是“須眉濁物”、“國賊祿蠹”之流用以沽名釣譽的手段。有人勸他談些“仕途經(jīng)濟”的話，他就大覺逆耳，斥為“混賬話”。他成天無所事事，只愛混在女兒堆里，為女兒搗胭脂，調(diào)口紅，人稱“無事忙”。賈蕓到怡紅院看他時，他同賈蕓談?wù)摰牟贿^是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誰家的丫頭標(biāo)志，誰家的酒席風(fēng)聲，誰家有奇貨，誰家有異物，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膏粱子弟。但這些都是“小節(jié)”，而在“大節(jié)”上，賈寶玉則是聰明乖巧，知書達理。深知他的賈母說得好：“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比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p>

但是，賈府的貴族子弟中，賈寶玉之所以出類拔萃，與眾不同，并不是因為他長得美，也不是因為他銜玉而生，更不是因為他“與大人爭光”，而恰恰是因為他“行為偏僻性乖張”，有著一般的貴族子弟所不具備的真誠而深摯的“性靈”。這種性靈，表現(xiàn)為一種邁向成年門檻的深沉恐懼，一種感知社會人生的熱切溫情，一種憧憬人生理想的虛幻追求。

隨著年齡漸增漸長，賈寶玉走出童年、不如少年的時候，首先深切的感受到個人在社會中無可選擇的痛苦和屈從世俗的無奈。作為賈府的繼承人，賈家興旺的所系，賈寶玉應(yīng)該走一條科舉容身之路，以便立身揚名，光宗耀祖。但他卻厭惡八股文，“最不喜務(wù)正”。不愿走仕途經(jīng)濟的人生道路，反而喜歡“雜學(xué)旁收”，成天與姐妹們廝守，這種生活方式與社會對他的定位和家族對他的期許是相悖逆的這就使得他在言行上違背封建家庭為他預(yù)先規(guī)劃的生活道路，成了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孫”。其實他并非是堅決的反抗讀書做官的傳統(tǒng)人生道路，他只是在內(nèi)心中始終不愿意承擔(dān)社會和家庭的責(zé)任，只想掙脫名韁利鎖，做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富貴閑人”。因此對貴族家庭中的種種繁華，他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冷漠。元春封為貴妃，“寧榮兩處內(nèi)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只有賈寶玉置若罔聞。甚至連從不理事務(wù)的林黛玉，在聽說賈家入不敷出時還會發(fā)出感嘆，而賈寶玉卻不以為然的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可見賈寶玉完全十一個自我中心主義者，是封建大家庭的一個局外人。如果說，小說中的賈母雖然想做樂享天年的“老怪物”，但還不得不始終操心著家族的未來，那么賈寶玉就是一個自覺放棄社會責(zé)任的“小廢物”對社會、對家族懷著銘心刻骨的冷漠心態(tài)。這種冷漠，一方面源自于家庭溺愛的逆反心理，另一方面更源自于賈寶玉邁入成年門檻的深沉的恐懼感。他始終沉溺于童年時代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生活中，而不愿意長大成人，去承擔(dān)“成人不自在”的社會重任。

然而，與對社會和家庭的冷漠心態(tài)相輔相成，卻是賈寶玉對人生和生命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和關(guān)愛，以致“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的地步。警幻仙姑說賈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名為“意淫”。他的這種癡情和意淫，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黛玉的鐘情，還表現(xiàn)在對所有少女美麗與聰慧的欣賞，對她們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是一種泛愛生命、博愛美好的情感。即使是與他不甚相關(guān)的女子，他也常常投以關(guān)愛和同情。如第三十回，當(dāng)他看到齡官畫薔時，就想到“她心里不知怎么煎熬呢！看他的模樣這般單薄·······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來”。忽然一陣雨來，他首先想到的是提醒齡官避雨，卻忘了自己也站在雨中，身上淋濕了都不知道。他對遭受欺凌的女兒更為體貼，一有機會便以自己的一腔柔情去撫慰那些受傷的心靈，儼然是大觀園中的“護花使者”。又如第四十四回，因見平兒受到賈璉和鳳姐的大罵，賈寶玉感嘆不已：“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狠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而且，賈寶玉有著一顆極其敏感的心靈，過早的感知到青春的流逝、生命短暫的悲哀，而且這種悲哀在他心中還與時俱長。當(dāng)黛玉痛“吟葬花詞”，傷感一己的悲哀的時候，旁聽的寶玉“不覺痛倒山坡上”，他不僅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而且舉一反三，“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處可尋之時”，甚至想到“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當(dāng)他看到大觀園中山石后面那“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杏樹時，仲春美好的景色反而勾起他潛伏在心底的深沉的傷生意識。他呆呆地“仰望杏子不舍”，對邢鲉煙擇夫之事反復(fù)推求，“不免傷心，只管對杏不舍”。正在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于是他觸景生情，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但不知明年在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不能？”由此可見，寶玉的痛苦并不是對所愛之人紅顏老逝的痛苦，并不是對所處家庭趨于破敗的痛苦，也超越了情感受到壓抑和摧殘的個人痛苦，而是深感人生的轉(zhuǎn)瞬即逝、生命脆弱無依的刻骨銘心的痛苦。

呼吸冰凌揮著這種“便被華林”的“悲哀之霧”，成就了賈寶玉對人生和生命的存在意義的精神體悟。人生如此悲哀，生命如此短暫，因此，賈寶玉寧愿始終沉迷在虛幻的人生理想之中。人生理想的追求成為賈寶玉生命的價值，而人生理想的幻滅則意味著他生命的毀滅。脂硯齋評道：黛玉“喜散不喜聚”，寶玉則“喜聚不喜散”，這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成年心態(tài)，雖然悲觀，實為徹底的超脫。而喜聚不喜散則是恐懼成年的少年心態(tài)，表面上的樂觀隱藏著深入骨髓的悲觀心理。有生必有死，有聚必有散，人生不可能長生不死，也不可能永聚不散。賈寶玉深知此理，因而更恐懼此事。為了從心靈中拂去最終死亡和離散的陰霾，賈寶玉只能一廂情愿的陶醉在當(dāng)下的少女溫情之中。他說：“我能夠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又對襲人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在能夠你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飄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不在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對生命的唯一蘊藉僅僅是少女的眼淚，但是這就足夠了。而且賈寶玉痛苦的絕對不希望獲得第二次體驗人生的機會，化灰、化煙，“再不托生為人”這就遁入了絕對的虛空。因此，他最終氣絕俗世，撒手懸崖，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徹底拼氣現(xiàn)實人生，繼續(xù)追求虛幻的理想。

對待社會、人生和生命，賈寶玉無疑是消極的，因為他放棄了社會責(zé)任，放棄了人生追求，也放棄了生命的真實存在。但是，賈寶玉同時也是積極地，因為他始終叩問著、追尋著生命存在的意義，力圖以此賦予人生以不朽的理想和價值，并燭照出社會的污濁與齷齪。

因此，不難看出賈寶玉這個前代“狂人”，雖然一直在掙扎，但卻始終無法擺脫這黑暗的社會，令人窒息的家庭環(huán)境，他的歸宿亦可想而知。

(二)“狂人”的精神先驅(qū)

《紅樓夢》雖是女性的悲劇，女性的頌歌，全書最衷心的人物，還是男性的賈寶玉?？梢哉f他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母腹中開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為女性唱頌歌，唱悲歌，都是他作為新人的表現(xiàn)。

所謂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覺醒的人。但是，賈寶玉的覺醒，不是看到了自己是個人，自感人的尊嚴(yán)，倒是看到自己是人當(dāng)中的渣滓濁沫，自慚形穢。這似乎很奇怪，其實也奇怪，無非是因為他還僅僅是新人的胚胎的緣故。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并不是來自理性的認(rèn)識，而是來自直接的感受。他對一切峨冠博帶的須眉男子深惡痛絕，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邊，長期接觸到那么多的聰明美麗的青年女性，看到他們受到不應(yīng)有的輕視，看到他們的地位是那樣屈辱，命運是那樣悲慘，對他們又愛又敬，為他們又悲又憤，回過來就更對須眉男子深惡痛絕。他對女性的尊重，看來也許又過于美化的地方，其實那只是他所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著女裝的形象罷了。他在穿著女裝的人面前自慚形穢，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實際上，人類的渣滓濁沫并不是賈寶玉，而是賈璉、賈環(huán)、薛蟠之流，正因此，他們絕不會自慚形穢，他們正自幸為須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人面前高她們一等。

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實際上就是對人的尊重。他理想著完善的人，但是現(xiàn)實中的男人他覺得太丑惡了，只有美麗的女性才比較能做到他所造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唱的女性的頌歌，其實就是人的頌歌。但是，他又眼見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劇，眼見這人世間僅有的美，逃不了毀滅的命運。他念著《芙蓉女兒》，其實就是悼念整個的人的毀滅；他痛哭瀟湘館，就是為人的毀滅放聲一哭。

今天我們看來，當(dāng)時人的覺醒才開始，怎么就見到了人的毀滅了呢？賈寶玉未免太悲觀了吧！其實這也是難怪的。甚至歷史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五四運動以后，大革命以前，據(jù)據(jù)魯迅分析，尚且是這樣：“那是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边@就是說，熱烈，是由于愛人；悲涼，是由于覺醒；開始覺醒者尋到的光明總是微弱的，只照到身邊一小圈，更反襯出圈外的黑暗的無涯際。在兩百年前的賈寶玉，他心中那點光明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襯出周圍的黑暗更無涯際，他的心情更加熱烈而悲涼，當(dāng)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賈寶玉所能尋到的一點光明雖是微弱的，他的心情雖是悲涼的，他這個藝術(shù)形象作為新人(盡管還是胚胎)的力量卻是強的。這個藝術(shù)形象十分可愛。書中有人給他勾出一副速寫肖像：他自己被燙了手，倒問燙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氺雞兒似的，反提醒一位姑娘趕緊避雨。沒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魚兒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他甘心為丫頭充役，受丫頭的氣。他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都是好的，糟蹋起東西來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他聰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側(cè)媚。他喜歡女孩子們，也為女孩子們所喜歡，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己。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認(rèn)為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認(rèn)為他“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認(rèn)為他“潦倒不通庶務(wù)，愚頑怕讀文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輕一點說他也是有癡病 這樣看寶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愛他的祖母、母親，和“和恨鐵不成鋼”的父親，他們的觀念都是當(dāng)時最正統(tǒng)的觀念。賈寶玉這樣復(fù)雜的形象，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紅樓夢》以前，中國文學(xué)作品里有許多忠良被讒，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難，佳人薄命，等等。他們不管遭遇到什麼不幸，同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是協(xié)調(diào)的，同當(dāng)時的政治道德觀念、真善美的標(biāo)準(zhǔn)是協(xié)調(diào)的，就是說，他們代表著當(dāng)時輿論公認(rèn)的正義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總是能得到當(dāng)時正直、善良的人們的了解、贊助和支持。而迫害他們的人，不管怎樣囂張，總歸為當(dāng)時的清議所不容，公認(rèn)為奸邪，為丑類。即使是梁山好漢，他們的“忠”也好，“義”也好，“替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論理觀念的體系之內(nèi)。《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國文學(xué)作品里的第一個正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畢竟還是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的封建人物。

只有賈寶玉,才是同他的環(huán)境完全不想?yún)f(xié)調(diào)的。他的整個的性格，同當(dāng)時社會，同他所屬的階層，完全格格不入。他只好逃到女兒國里去，盡管她們——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從理智上徹底理解他，但卻能夠愛他，暫時給他一個溫暖的存身之所，這種情況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見荒唐乖謬。所以他一出場，作者便用一闋《西江月》描寫他與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其中說他 “似傻如狂”，這不禁使人想起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從而思考一個問題，賈寶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位“狂人”的遙遙先驅(qū)？

“狂人”并不狂，他其實是從封建中國的母腹中脫胎而出的第一個“新人”，只因為他全面的叛逆了舊世界，便被舊世界視為狂人，這是和賈寶玉一樣的。這說明他是屬于賈寶玉的血統(tǒng)。但是，狂人看的出一部中國史都是在仁義道德的掩蓋之下吃人的歷史，看的出他周圍的人，他家里的人，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聞到他們的血腥；賈寶玉卻只看得出所有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只聞到他們的濁臭。狂人看得到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賈寶玉卻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女孩子們的淚海里。這是二者的差異。這說明相距兩百年，狂人賈寶玉比他的后代狂人，軟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

盡管如此，賈寶玉這個前代狂人的藝術(shù)形象，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xiàn)，仍然提出了一個極尖銳的問題：究竟是他錯了?還是社會錯了？曹雪芹，《紅樓夢》，《紅樓夢》的千千萬萬讀者，一致用美學(xué)的評價做出了回答：這樣美好的心靈，美好的性格，絕不可能是真正的癡狂。那么，與他不相調(diào)和，把他看作癡狂的整個社會，顯然不可能是合理的.《紅樓夢》不僅寫了一群青年女性的毀滅，也寫到了整個賈府的敗落，過去很多人說這就是整個封建社會敗落的象征，其實未必如此。倒是賈寶玉這樣新人的出現(xiàn)，從精神上，從審美標(biāo)準(zhǔn)上，宣布了整個社會的不合理，這才是封建社會將要徹底崩潰的朕兆。盡管書里面還是社會毀滅了賈寶玉，但這樣的社會，在讀者眼中，更顯出丑惡，更不是合理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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