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百年思索——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在臺大法學院的演講演講稿文庫
百年思索——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在臺大法學院的演講演講稿文庫.txt小時候覺得父親不簡單,后來覺得自己不簡單,再后來覺得自己孩子不簡單。越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反而記得越清楚。百年思索——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在臺大法學院的演講演講稿
龍應(yīng)臺
在臺灣,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講。今天之所以愿意來跟法學院 的同學談?wù)勅宋乃仞B(yǎng)的必要,主要是由于看到臺灣“解嚴”以來變成 如此政治淹蓋一切的一個社會,而我又當然不能不注意到,臺灣進入 二十一世紀的政治人物里有相當高的比例來自這個法學院。各方面的 候選人也好,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來自臺大政治系、法律 系,再不然就是農(nóng)經(jīng)系,是不是?(笑聲)但是今天的題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 什么樣的人文素養(yǎng)。為什么不是“政治人物”呢?因為對今天已經(jīng)是 四十歲以上的人要求他們有人文素養(yǎng),是太晚了一點,今天面對的你 們大概二十歲;在二十五年之后,你們很可能在極大程度上影響社會。但是昨天我聽到另一個說法。我的一個好朋友說,“你確實應(yīng)該去臺 大法學院講人文素養(yǎng),因為這個地方出產(chǎn)最多危害社會的人。”(笑 聲)二十五年之后,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lǐng)導人時,我才七 十二歲,我還要被你們領(lǐng)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 天先來影響你們。(笑聲)
我們?yōu)槭裁匆P(guān)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為他們掌 有權(quán)力,他將決定一個社會的走向,所以我們這些可能被他決定大半 命運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這個權(quán)力在手的人,拜托,請務(wù)必 培養(yǎng)價值判斷的能力。你必須知道什么叫做“價值”,你必須知道如 何做“判斷”。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現(xiàn)實政治,讓我們遠離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們共同思索的是:我們?nèi)绾螌σ粋€現(xiàn)象形成判斷,尤其是 在一個眾說紛紜、真假不分的時代里。二十五年之后,你們之中的某 個人也許必須決定:你是不是應(yīng)該強迫像錢穆這樣的國學大師搬出他 住了很久的素書樓;你也許要決定,在“五四”一○五周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么樣的談話來回顧歷史?二十五年之后,你也許要決定,到 底日本跟中國的關(guān)系,戰(zhàn)爭的罪責和現(xiàn)代化的矛盾,應(yīng)該怎么樣去看? 中國文化在世界的歷史發(fā)展上,又處在什么地位?甚至于,西方跟東 方的文明,他們之間全新的交錯點應(yīng)該在哪里?二十五年之后,你們 要面對這些我們沒有解決的舊問題,加上我們現(xiàn)在也許無法設(shè)想的新 的問題,而且你們要帶著這個社會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們今天的 共同思索是一個走向未來的小小預(yù)備。人文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 “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wù)勎膶W,指的是最廣義的文 學,包括文學、藝術(shù)、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為什么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 什么關(guān)系?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 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 跟藝術(shù)的最重要、最實質(zhì)、最核心的一個作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 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沒有讀過 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人舉手)?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 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蛘哒f《祝?!防锏南榱稚榱稚┦且粋€嘮嘮叨叨 的近乎瘋狂的女人,因為她的孩子給狼叼走了。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里頭的人,那么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么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 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里,我們本身可能就是 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 泡在血里,來養(yǎng)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里頭最大的 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nóng)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藝術(shù)的距離。在《藥》里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后面人的生存 狀態(tài),看見人的生存狀態(tài)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里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下面“人”作為一種 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 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 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層次。
文學與藝術(shù)使我們看見現(xiàn)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zhì)的一種現(xiàn)實,在 這種現(xiàn)實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zhì)的一種現(xiàn)實。誰??能夠完整的背出一闋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愿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騷動、猶豫,一男學生靦 腆地站起來,開始背誦)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學生忘詞,支吾片刻,一位白發(fā)老先生朗聲接下:“明月夜,短松崗?!睙崃艺坡暎┠阏f這短短七十個字,它帶給我們什么?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 什么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 文字,文字里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嘆 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但是它的作用是什么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見了現(xiàn)實背后的 縱深,那么,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 能,“空”相對于“實”??眨橇硪环N現(xiàn)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zhì)的現(xiàn)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里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 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干的凹凸的質(zhì) 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xiàn)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 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 它的樹干,而且它那么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云,下 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 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zhì)感出現(xiàn),它是破碎的,它 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 的現(xiàn)實,還是水里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xiàn)實。然而在生活里,我們 通常只活在一個現(xiàn)實里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 千變?nèi)f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 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里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么?我們?yōu)槭裁葱枰軐W?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復雜。你進去了就走不 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里走那么一 個迷宮;進去之后,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 種奇怪的動物本能,不知怎么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里頭 轉(zhuǎn),就是轉(zhuǎn)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傍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解嚴”后的 臺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里,每一條路都 不知最后通向哪里。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里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 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于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了星座,你就有 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fā)出來的 天問。
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投影打出)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藏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里,仰望滿天星斗,脫口 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的是,天為什么和地上下相合?十二個時辰怎 樣歷志?日月附著在什么地方?二十八個星宿根據(jù)什么排列?為什么 天門關(guān)閉,為夜嗎?為什么天門張開,為晝嗎?角宿值夜,天還沒有 亮,太陽在什么地方隱藏?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 有天上這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fā)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回避。掌有權(quán)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里頭行走,但是權(quán)力很容易使 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lǐng)群眾往前走,而事實 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里 有什么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 哪里去;他既未發(fā)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fā)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 圖。這樣的人,要來領(lǐng)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 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的歷史里頭,已經(jīng)有特定 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 在綠色的迷宮里頭,發(fā)覺星空的存在,發(fā)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于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里白楊樹倒影,那么哲學,使我 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