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智慧：中和中庸、修身克己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智慧：中和中庸、修身克己

載2011年12月21日B7版

（新華日報記者葛靈丹根據(jù)金開誠生前在南京圖書館的講座編輯整理）

金開誠，男，1932年11月生，江蘇無錫人，漢族。著名學者，歷任北京大學教授，九三學社第七屆中央委員，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著有《文藝心理學論稿》、《藝文叢談》等。因病于2008年12月14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6歲。

【核心提示】

“陰陽五行”、“天人統(tǒng)一”、“中和中庸”、“修身克己”，是支撐起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四個思想支柱。以太極圖為標志的陰陽思想，告訴人們一種非?，F(xiàn)實的啟示，強弱勝衰都是會發(fā)生變化的。人類社會和大自然是個統(tǒng)一體，彼此之間不是隔絕的，而是相通相依、息息相關的?！昂臀幕笔侵腥A文化的核心，它要求不同事物聚在一起，能夠協(xié)調(diào)，能夠并存，互相促進。

修身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非常強調(diào)的，也是提高自身價值的方法之一。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才能在世界和平中發(fā)揮作用。

全文：

陰陽五行、天人統(tǒng)一、中和中庸、修身克己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四個重要思想。其中，“陰陽五行”是我們中國人的基本哲理。所謂“基本哲理”，指的是我們中國人怎么看待萬事萬物的存在和運動，同時也是傳統(tǒng)文化各個領域共同的哲學根據(jù)；“天人統(tǒng)一”是指導我們?nèi)フJ識大自然和人類社會的關系，讓我們學會如何正確對待大自然；“中和中庸”是指導我們?nèi)绾稳ソ鉀Q社會問題、處理人際關系、追求理想的社會境界；最后一個“修身克己”講的是如何正確對待自己，實現(xiàn)自身價值。這四個思想，是把中華傳統(tǒng)文化支撐起來的四個思想支柱。

居安思危，絕處逢生

“陰陽五行”是兩個思想，在戰(zhàn)國時期合為一個哲學體系?，F(xiàn)在為了方便起見還要分成兩個：陰陽，就是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包含對立的統(tǒng)一。什么是對立？兩種勢力、兩種因素、兩種作用、兩種氣象、兩種地理等等，一正一反相互對立，同時又統(tǒng)一，對立雙方可向對方轉化，這也就是樸素的辯證法。古代的希臘哲學、羅馬哲學、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曾深受中國陰陽思想的影響。陰陽思想有個模式就是太極圖，它是哲學模式的一個形象表現(xiàn)。

我對太極圖模式的解釋是這樣的：首先，任何事物的內(nèi)部都包含兩種對立的統(tǒng)一。一個社會有貧和富的對立統(tǒng)一、有城和鄉(xiāng)的對立統(tǒng)一、有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統(tǒng)一、有男和女的對立統(tǒng)一；一個企業(yè)有管理層和一般員工的對立統(tǒng)一；一所學校有教與學的對立統(tǒng)一；一個醫(yī)院有醫(yī)護人員和患者的對立統(tǒng)一等等，一半黑一半白的太極圖則表明了萬物的這種對立統(tǒng)一。其次，在對立統(tǒng)一當中，兩種對立因素不是固定不變的。在太極圖中間有一條S型的曲線，它把圖分成兩個魚形，非常生動地表現(xiàn)了黑與白的運動變化。再次，太極圖表明了陰陽對立雙方始終處于你消我長、交替不停的運動當中。比如說自然現(xiàn)象，太陽從東方升起，升到正中就要往西，由側面升到正面，又由正面變成側面，始終都在運動。什么叫月滿則虧呢？月初的月牙慢慢長大了，到了十五、十六變成圓的，然后就越來越瘦，最后又變成月牙了，始終處在運動當中。最后，太極圖有兩個魚眼，白的里面有黑眼，黑的里面有白眼。這就表示了陰中含陽，陽中含陰，而這正是陰陽各向對方轉化的內(nèi)在依據(jù)。

以太極圖為標志的陰陽思想告訴人們一種非?，F(xiàn)實的啟示，強弱勝衰都是會發(fā)生變化的。要從運動的角度看事物，不能一味地把事物看死了。所以人類居安就應該思危；反過來說，絕處也可以逢生。根據(jù)這個道理，強者要謙虛謹慎、韜光養(yǎng)晦，弱者要奮發(fā)進取、自強不息，這才是合乎天道，合乎陰陽轉化的道理。我們中華民族為什么生存發(fā)展長達五千年，這和陰陽思想的哺育是分不開的。當我們處于優(yōu)勢的時候，要有危機意識，先天下之憂而憂；反過來說，我們身處逆境的時候，要敢于進取，要更加頑強。

“五行思想”是宇宙統(tǒng)一與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的運動，是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但是這五種物質不是靜止的，它們之間有聯(lián)系。聯(lián)系的方式有兩種，生或者克。生就是生成、促進、助長；克就是克制、約束、消滅。五行之間的生克關系也構成了深刻的模式：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是生的過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是克的過程。“五行思想”不僅指明了宇宙統(tǒng)一于金木水火土為代表的物質運動，而且通過五行之間的生克關系，說明了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被其他事物所生，也被其他事物所克，同時任何事物本身也生著或克著另外一種事物。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事物或力量能夠凌駕于一切事物和力量之上而獨霸天下。中國人很聰明，以和為貴，絕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這絕對是高深智慧的表現(xiàn)。

所謂“一物降一物，一物生一物”，但也要把握度，做過了頭就會出現(xiàn)反生反克。斧劈柴火，金克木，劈多了斧子自己也磨損了。用土圍水好，土克水，游泳池就這么來的。三峽為什么土克水，做個大壩把它擋住了。擋住能夠發(fā)電，但是不能過度。如果過度了，水就把它沖垮了。

順應天時，除舊布新 “天人統(tǒng)一”的思想有多種叫法：天人和諧，天人相應，天人合一等等，是講人類在大自然里面生存發(fā)展，人類社會和大自然是個統(tǒng)一體，彼此之間不是隔絕的，而是相通相依、息息相關的。中國人在二千多年前就有這樣的思想很了不起。這個思想在傳統(tǒng)文化里面派生了許多的理念和行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順應天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從來不講征服自然，相反的我們非常重視順應天時。當然，我們也有人定勝天思想。人定勝天是天的第二種含義，指的是天意。這個思想當然也很進步。順應天時的思想在諸多方面都對行為有主導作用。周代官僚機構是按照天時來設置的，官僚設置六官，即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天官是管官吏的升遷、調(diào)配、任命。為什么是天呢？因為在奴隸社會，做官的是高高在上的，就好比是天。地官管勞動力調(diào)配，為什么是地官？因為勞動力是奴隸，在地上，以種地為主。春官管皇室的祭祀，還管貴族子弟的培養(yǎng)、教育，為什么是春官？因為春天是生發(fā)季節(jié)，希望貴族子弟、皇室子弟能夠健康成長、茁壯成長。夏官管軍事，為什么呢？因為夏天太陽很爆烈，軍事就是暴力行動。秋官管刑法，秋風掃落葉。冬官管大型建筑，因為春夏秋三季都要種地，挖河、修堤、造城墻、挖墓等等都是冬天干的。周代的六官，一直延伸到清代就是六部，相對的是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除了官僚機構的設置以外，還有行政措施。比如說賞罰，賞必須春夏，罰必須秋冬。過去人判了死刑，除了斬立決，其他都是關到監(jiān)牢里秋后問斬。絞刑或者斬刑秋天執(zhí)行；春天大家要全面抓農(nóng)事，要種地，秋日點兵，直到如今還有這個影子。

經(jīng)濟更是如此。封建社會的經(jīng)濟主要是農(nóng)業(yè)。農(nóng)業(yè)必須靠天吃飯，事事處處要講天時。早在戰(zhàn)國時期孟子就說過一段話，“不違農(nóng)時”——不要違背農(nóng)時，該種就種，該收就收，這樣就“谷不可勝食也”，谷子吃都吃不完?！皵?shù)罟不入污池”，不要到池子里連續(xù)捕撈，魚和甲魚吃都吃不完?！案镆詴r入山林”，大斧子、小斧子按照一定的時間到山林里去采伐，不要連續(xù)不斷地去采伐，該封山育林就封山育林，該采伐就采伐，則“材木不可勝用也”。現(xiàn)在，這段話在全世界非常走紅，因為涉及正確利用自然資源、保護生態(tài)平衡的問題。順應天時必然要邏輯地和生態(tài)學說、環(huán)保學說發(fā)生關系，客觀上必須起到保持生態(tài)平衡、合理利用資源的作用。天人和諧，即現(xiàn)在講的和諧社會，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要和自然相處。和諧，就是要順應天時。中國的各種民俗都和天時有關系。民俗里面有節(jié)日活動，今天只講一個春節(jié)。大家都知道春節(jié)是家庭團聚、凝聚家族的日子，大學生、打工的??都回家，所以春運特別緊張，這是一個方面。還有更重要的——除舊布新。在舊社會，新年真給人新的感覺，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滿街都貼上對聯(lián)，新帽子、新衣服、新鞋，新的時間開始，新的希望來臨??一切都是新的。王安石的詩寫得好：“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中國是一個有五千年歷史的古老民族，必須要經(jīng)常更新，要不然就沒有活力了。

以和為貴，處事有度

第三個重要思想，“中和中庸”。這是直接與共建和諧社會有關系的?！爸小笔翘煜伦罡镜臇|西，“和”是天下的大道理?！爸泻汀本褪侵腥A傳統(tǒng)文化追求的一種理想境界——盡管社會或者自然界的事物千差萬別，矛盾交織，卻能夠表現(xiàn)為多樣的統(tǒng)一，復雜的平衡，可以統(tǒng)一在一起，可以和諧相處。“和文化”的確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它要求不同事物聚在一起，能夠協(xié)調(diào)、能夠并存、互相促進。游子（即子游，孔子的徒弟）曰：“禮之用和為貴”。禮本來是指周禮的，但是這個思想流傳到今天，必須要做新的詮釋了，也就是“社會秩序”。這兩句話的意思是，社會秩序的作用貴在使社會和諧。比如交通規(guī)則就是社會秩序，它的目標就是使社會和諧。為了保證社會和諧，交通規(guī)則必須嚴格執(zhí)行，所以“禮之用和為貴”。孟子講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最重要，一個家庭，家和萬事興；做生意講和氣生財；搞政治要求政通人和；做事業(yè)要求和衷共濟。與人相處要以和為貴，對外關系要協(xié)和萬方，總而言之方方面面都是和諧最好。

和諧好聽，怎樣才能和諧呢？中華傳統(tǒng)文化告訴我們一個方法，以中庸為首達到中和的目的。從古至今，“中庸”的思想被許許多多的人給歪曲了，特別是在近現(xiàn)代，“不分是非、折中調(diào)和、庸庸碌碌、和稀泥”變成了中庸的代言詞。這其實是徹底的歪曲、扭曲。所謂“中庸”，其實就是要求處理問題不偏不倚，恰如其分。“中”要求事物出現(xiàn)一種平衡、和諧的狀態(tài)，當然，這個平衡點是要根據(jù)實際情況來把握的。古人講中庸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講孔子的，他的學生子貢問孔子： “顓孫氏和子夏這兩個人哪個更好？”孔子說：“顓孫氏干事情總是過頭，可子夏干事情總是不到位?！弊迂暰驼f：“照你這么說，那個顓孫氏做事雖然過一點，比不到位總要好一點?！笨鬃诱f：“不，過猶不及，過了頭等于不到位。”所以要處理矛盾交錯、情況復雜的社會問題，要有如此準確的把握度，顯然極其困難。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天下國家你要把它平均,那沒問題；“爵祿可辭也”，你要是做不好官，你把官辭了，可以的；“白刃可蹈也”，白刀子，你要我往上踩，可以的；“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做不到。由此可見，中庸并非“抹稀泥、不分是非，不講原則”這么簡單。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在處理各種復雜的矛盾沖突時，一定要有“度”的意識，要把握分寸。假如時時處處都是趨于極端，態(tài)度絕對化、做事沒商量，那弄得不好就會導致同歸于盡、魚死網(wǎng)破?；粮裨谏虾＝煌ù髮W做了一個報告，講了一句話“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因為他處事有度”。要把握這個度不大容易，有三個思想前提：

第一，要真心承認事物是和而不同、各有特色的，也都有生存、發(fā)展的權利。不能要求人人和自己一樣。

第二，要有修養(yǎng)和品德?？鬃诱f得好，“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什么叫“同而不和”？就是結黨營私，不是跟所有的人都友好相處，而是拉一批人去斗另一批人。孔子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做事要把握準確度，君子能做到，小人做不到，小人總是過頭。由此可見，要做到適度和諧不僅僅是認識問題，還與人的品格修養(yǎng)有關系，小到一個單位，大到一個國家。這也就說明了，要構建和諧社會離不開個人品德和修養(yǎng)的提高，和諧社會只能建立在國民素質很高的基礎之上。

第三，東方文化在強調(diào)適度的同時還強調(diào)忍讓。大家都知道，處理問題最好雙贏，雙贏必要互讓。有企業(yè)家說過一句話，“我做生意從來不追求最大效益，只追求最佳效益，給人留條路，讓別人也有好處，這樣才能做得長。”我認為他的話很明智的，有時候該單方面讓步就應該單方面讓步，有句話說，“吃虧就是占便宜”就是這個理兒。

這里有個小故事，說的是安徽桐城六尺巷這個地方，兩家人爭三尺房地。其中一家男主人叫張英，是清代康熙時候的宰相，他的兒子更有名，張廷玉，在座看過《康熙皇帝》電影的都知道，他們是父子宰相，后臺多硬?。鹤訉懥朔庑诺奖本?，對父親說：“這場官司絕對不能輸，您一定要支持?！睆堄⒕突亓艘环庑牛骸扒Ю镄迺粸閴?，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張家人一看，很受啟發(fā)，就讓了三尺。鄰居一看宰相還讓我們?nèi)?，也就不好意思了，也讓了三尺，兩邊一共六尺，就成了一條不窄的巷子了。所以我們強調(diào)高調(diào)低效，這實際上很發(fā)人深省，是一種精神文明。這對構建和諧社會是非常有好處的。

修身齊家，克己治國

第四個重要思想就是修身克己。中華傳統(tǒng)文化非常強調(diào)修身，中國的典籍中，最經(jīng)典的就是《四書五經(jīng)》?！洞髮W》、《中庸》、《論語》、《孟子》四部書合在一起叫“四書”。《大學》是頭一本，打開第一頁就是講“格物致知，意誠心正，直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同時《大學》也是《禮記》的一篇，《禮記》是“五經(jīng)”之一，所以修身既見于“四書”又見于“五經(jīng)”。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有生存權利，都應該和而不同。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才能在世界和平中發(fā)揮作用。現(xiàn)在中國富強了，太平盛世來了，所以我們在國際上作用越來越大。

一個人如果不能修身，那一定齊不了家，一個家庭都治不好怎么治國？國治不好當然不能在世界和平中發(fā)揮作用，這么反過來說我就覺得比較近乎事實了。這也說明修身的作用非常之巨大。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可以作為修身樣板的人與事，還有許多有關修身的警句格言，包含著豐富的思維經(jīng)驗。直到解放以前，學校里還有修身課。人的自身價值從社會性來看，不取決于從社會上取得了多少，而取決于對社會奉獻了多少?？鬃右髿⑸沓扇剩献右笊嵘砣×x。文天祥就是這樣的人，還有史可法、林則徐。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既然死都有重于泰山和輕于鴻毛之分，那么活著難道沒有重于泰山和輕于鴻毛的區(qū)別嗎？所以人生的自身價值各不相同，并非千篇一律。

衡量自身價值和實現(xiàn)承諾不是靠自我感覺，要靠社會評定。比如你月薪一萬，難道人家就尊敬你嗎？未必。那么，自身價值如何才能提高？兩個字——修身。這能使得我們超越原生狀態(tài)，進入自覺追求的崇高境界。怎么修法呢？克己。如果要完成一切進步的、甚至于己有利的行為，都要通過克己。所以，不斷戰(zhàn)勝、超越自己的人，才是強者。修身克己絕不是自我束縛，不是個性的壓制，而是自我的解放。

最后需要特別講一點，我們的修身克己必須包含意商和情商的鍛煉。據(jù)研究，非智力因素對成功起決定性作用，所以講“三商并舉”：意商、情商、智商。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修身是包括養(yǎng)氣修性，養(yǎng)的是氣，修的是性，也就是要有涵養(yǎng)?？朔O端利己和極端任性是當前德育的主要任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德育的底線，底線不高，應該都能做得到。隨著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發(fā)展，人心中的欲望程度正在不斷地攀升。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面修身克己的思想正是克制欲望泛濫的對癥良藥，我們在這方面的獨創(chuàng)性思維經(jīng)驗，應該在全世界傳播和弘揚，使它在精神領域當中起到濟世救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