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紅白——心中的雨點來了,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隱蔽(xiexiebang推薦)
紅白——心中的雨點來了,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隱蔽
作者:mulian
昨夜夢見母親。是很久以來沒有的康健,有力,然而卻又滿含憂慮。我的白色襖子臟了,臟得難堪,母親刷刷地把它洗了出來,就像無數(shù)次為我洗衣服那樣。洗得白凈如新。她說,以后別穿白的了。我說,我喜歡,我還要穿。母親沒有說話,看了我一眼,顯出憂郁來。
即便是在夢里,她依然像無數(shù)次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樣,放下對我的希冀,任我自己選擇。然而,不同的是,只有在夢里,我才迎面看見了她一臉的憂傷。無數(shù)次當我毅然轉(zhuǎn)身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忽略了她的眼神。那眼神也如同現(xiàn)在一樣,因為某種不能明說的擔心而黯然吧。母親一定敬畏地相信這樣的說法,就像祖母一樣:小孩子穿得太素凈是不祥的,甚至將在以后招致災難。因為白色是喪服的顏色。只有鮮艷的顏色,才能凝聚力量,抵抗某種潛在的危險。
但我從小就顯示出超出一般人的固執(zhí)。我執(zhí)意不肯穿母親買的大紅的衣服,最后她總是會依著我,給我買白色的。白色的襯衣,白色的長褲,白色的裙子,甚至鞋也以白色為多。不過,母親總是為此費盡心機。她會買來鑲著紅色花邊的長裙,甚至動手在我的褲膝上補綴鮮紅的小兔子圖案。因為美麗,所以我會高興地接受。她把我的手套和圍巾都織成繽紛的顏色。她最后給我織的毛衣,也是按照我的愿望用的純白的毛線。不過,她在領(lǐng)口細心地鉤點了精致的花邊,還在胸前綴了一朵白花,有著重疊多姿的花瓣。這一次是全白,一點別的顏色也沒有??墒牵驴椡晁腿ナ懒?,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另給我織的一件桃紅色,沒有完工。我拿著那只織了一半的紅色毛衣,曾經(jīng)瘋狂地想要把它續(xù)完,可是拆拆停停,織出來卻粗糙不堪,不再是母親精細的手筆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把兩件毛衣帶在身邊,放在箱底,偶爾拿出來洗洗曬曬。我盲目地做著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很少想起箱底的毛衣,也從未如此傷痛。那是母親帶病親手織的,想再要已經(jīng)永遠沒有了。
母親洗好的白襖子立刻穿在了我身上,我發(fā)現(xiàn)水痕淋漓,想還沒干怎么能穿,可是里面卻是干的,疑心母親是用什么法子洗的,我明明看見她把衣服全浸在水里。
雜亂的夢中,還有和中學同學的意外相遇,很驚喜但無話可說。還有我自己去晾衣服。長長的幾根竹竿,似乎已經(jīng)掛滿了衣服,卻總也晾不完。我回頭看見,幾乎全是白色的,迎風飄舞。我擔心它們掉在地上被弄臟,又怕竹竿不干凈,上面有灰塵落下來。然而在滿眼白色之中,還赫然出現(xiàn)了一襲有紅色點綴的睡衣,上身是橫著的粉紅色條紋,前腰還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下身是純白而寬大的裙裾,默然不動。我想那是母親新給我買的,因為從未見過。樣式和許多年前她給我買來參加小學畢業(yè)典禮的新裙子相仿。不同的是那套裙子的蝴蝶結(jié)在后面。那是我最喜歡的衣服,常常穿著去上學。不過從母親去世后再也沒有找到過,也許是母親把它帶走了吧,作為紀念?
從花開到花落,從平原到山川,總是和許許多多的人相遇,分離,重逢??偸怯畜@喜,感慨和言不由衷。夢里夢外,人們總是不期而遇,不期而別。曾經(jīng)互相參與的一部分生命消散在過往的風中,誰都不曾拾起,誰都不曾在意。是啊,我們停不下向著未知的腳步。而母親無論何時出現(xiàn),總是一副從容的樣子,她永遠在那里,等著我。沒有重逢的驚訝和錯愕,因為從未離開。只要她出現(xiàn),總是做著什么。有時是做飯,有時是繡花,有時是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想要辨認我眼角的迷離。
每次夢見母親,我總會有種暗暗的不能言說的喜悅。母親依然年輕,而那同在的情形是多么真實,就像每個失去的日子一樣。然而在這喜悅之后,無可逃遁的,是深切的傷痛,想要看著她,想要擁抱她,想要為她做事的愿望強烈如狂,總讓我不能自禁。
母親是喜歡紅色的。她曾經(jīng)給自己買過一件玫瑰紅的透明如蟬翼的衣衫。她不好意思穿,說要拿給我。被我拒絕了,她就偶爾晚上穿穿那件衣服。那件衣服有著輕柔的質(zhì)地,夏天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梔子樹下乘涼的時候,我總是偎在她膝上,臉貼著她清涼如水的衣襟。
多少年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母親辛勞一生,掙扎一生,最后卻漸行漸遠,成為一個愈來愈模糊的背影。不管我怎樣努力,能記起的東西已經(jīng)越來越少,越來越不確定了。比如,母親去世的那天,她穿的什么?連顏色我也想不起來了。望著那個只會流淚,手足無措的我,我真想把她趕開,親手為母親穿上她喜歡的,她有和沒有的所有衣服。柔軟的霞色內(nèi)衣,玫瑰的襯衣,粉色的開襟毛衣,大紅的織錦小襖,還給她護上一件深紅的外套。給她做每一種紅色的衣褲和裙子,給她做每一種紅色的旗袍,厚的和薄的,布的和絲的。還給她做幾雙厚實的紅棉靴,這樣冬天就不會腳冷。母親一生心地純凈溫暖,如果有這些深深淺淺,千姿百態(tài)的紅色守護著她,她一定能得最后的安寧。
然而隔著堅冷的時間,母親卻孤獨草率地離去了。我推不開那扇墻,那扇叫做死亡的墻。我記不清那天她穿著什么入土。我記不清是誰為她穿的衣裳。我記不清我當時在做什么。我將日日為此哭泣。身在當下,卻以為在夢中,于是到了今天只能把夢當醒,安慰這么多年的虛無和空洞。倒是她生前常穿的衣服,都還記得。雖然她所有的衣服都陪她去了,我甚至沒能留下一件。可是我記得,記得她衣服上的每一個褶皺和花紋;記得她哪件衣服曾經(jīng)掉了扣子,后來我?guī)退业剑挥浀盟募路?jīng)被柴火燒穿,后來她用絲線細細補上一朵桃花。
那么多年,那么多次,每次我固執(zhí)地要穿白色,母親從未對我說過一句她有所擔憂。只是在某個清夢的早晨,我才突然明白這里面有著某種忌諱。也許是家里的一個長輩這樣對我說過吧,但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懂過呢?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是相信書里那些黑體的真理,即便懂,也是不信的吧。
難道命運真有某種神秘的機關(guān),不小心碰到,便一切暗器盡發(fā),不可收拾?母親在她的盛年倉促離去,離開她傾心熱愛的世界和細心護佑的我。而我一意孤行,從小多病,在她離開后更加羸弱不堪。
多少年,我總是遠離一切絢麗的顏色,視為俗艷,把自己包裹在純粹的素淡中。我總是渴望安靜而遠離一切喧囂。吊詭的是,大學將盡時,也遇到一位學中文的師兄,溫儒厚重,自稱鉆研易經(jīng),給我算卦,也說要我穿紅色,去南方,可避邪,也可望安康幸福。當時不以為意,置之不理?,F(xiàn)在想來,紅色和南方,不都是母親渴望的溫暖么。
母親忙忙碌碌,希望我在一片燦爛中單純快樂。而我多少年不肯領(lǐng)受她的心意,總是在一片雪色中踽踽獨行。多謝今晨的好夢,讓我有機會重新看到母親背對著我的臉,讓我轉(zhuǎn)過身時,還來得及聽到母親說出她的想法。她說,以后別穿白的了。在這個陰寒冷郁的世界上,母親默默藏起她心底的滄桑,不管什么時候都要為我固留一層溫暖的內(nèi)里,連在夢中也是如此,在她去世將近十年以后。她一定知道,她一定早早就明白了造物的殘忍,她一定知道,沒有她比我更固執(zhí)的堅持,我是很難經(jīng)受得了世事變幻的挫磨的。有母親濃濃的愛意,我的憂傷就有底線,再偏執(zhí)再決絕也不至于耗盡自己。
然而母親無言地承受了一切,承受了這個世界加給她的所有傷害,包括我的無知給她的更重的傷害。母親終于承受不了,她來不及等我長大,來不及等我長大到能夠理解她的時候,來不及等我理解她到穿一身鮮艷的紅棉襖,行走于蒼茫的塵世。那曾是她所有希冀的隱秘的內(nèi)涵。
(題目破折號后引用的那句,在文章中須得在提一提,不然是不是會顯得突兀了些? 文章娓娓道來,感情真摯,如覺得字數(shù)多,可與作者聯(lián)系,稍微修改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