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xiàn)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jǐn)[不脫自己拘謹(jǐn)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個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隱者,或演情人,所謂風(fēng)格。其實也就是“藝術(shù)人格”,而“藝術(shù)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認(rèn)為風(fēng)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我認(rèn)為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風(fēng)格(亦即我所謂的“藝術(shù)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修飾,升華,甚至是補償。無論如何,“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瑣碎的變成完整,不足的變成充分,隱晦的變成鮮明。讀者最向往的“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且以《赤壁賦》為例。在前賦之中,蘇子與客縱論人生,以水月為喻,詮釋生命的變即是常,說服了他的朋友。在后賦之中,蘇軾能夠“攝衣而上,履噎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鴿之危巢,俯馮夷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縱焉”。兩賦之中,蘇軾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惆他的個性攝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無可抗拒地跟著他走。假如在前賦里,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后賦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拭“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shù)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
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謹(jǐn)?shù)慕處?。這種風(fēng)格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許很好,但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人格”里卻不見得動人?!逗商猎律返牡谝欢危髡甙炎约旱纳矸莺唾p月的場合交持得一清二楚。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比牡淖詈笠痪鋭t是:“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边@一起一始,給讀者的鮮明印象是:作者是一個大夫,父親。這位大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jié)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一點。此外,本文的末段,從“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為止,約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仍然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這種趣味宜于抬學(xué),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適宜。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還推,終于還是調(diào)頭搖手拒絕了人家。當(dāng)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dāng)可從容應(yīng)付,不學(xué)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fù)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fù)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么就但然點唱,要么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足無措,進(jìn)退失據(jù)?但在《槳》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后,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經(jīng)經(jīng)討論起自已錯綜復(fù)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后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朱自清說:
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
這種冗長面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用,總覺得理勝于情,頗為生硬?!肚俺啾谫x》早也在游河的寫景美文里縱談?wù)芾?,卻出于生動而現(xiàn)成的譬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diào)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xué)示威的任務(wù)”。兩說都失之夸張,也可見新文學(xué)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么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辭》等古文杰作“示威”嗎?
前面戲稱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稑肺陌l(fā)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fā)表時,也只得三十歲。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潛”的調(diào)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里,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痹凇逗伞肺睦?,作者把妻留在家里,一人出戶賞月,但心中浮現(xiàn)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里,作者面對瀑布,也滿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xiàn)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 1 人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用異性的聯(lián)想來影射風(fēng)景,有時失卻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學(xué)里、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xué)里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dāng)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肢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里: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yīng),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xiàn)。
朱文的另一暇疵便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這當(dāng)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學(xué)病態(tài)之一例。當(dāng)時的詩文常愛濫發(fā)感嘆,《綠》里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時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后尚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實不無瑕疵,其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大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學(xué)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么照顧,而面臨離別,是不是會這么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rèn)為,今日的少年應(yīng)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匯誦讀這么哀傷的文章。
《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的媒介意義
作者:劉緒君 《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綜合天地》(2006.06)
《荷塘月色》是我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的一篇膾炙人口的作品。歷來語文界對其寫景抒情、修辭運用等藝術(shù)特點探討很多,也很深入,但對其結(jié)尾《西洲曲》的使用探討甚少?!逗商猎律吩谝猛炅藷狒[的《采蓮賦》以后又引用了《西洲曲》里有關(guān)采蓮的詩句,“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人教版語文教學(xué)參考所摘用的資料(選自《名作重讀》和《朱自清名作欣賞》)認(rèn)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以“熱”和“動”反襯“冷”和“靜”,是“勾起了鄉(xiāng)思”。語文教師講解時大多一語帶過,認(rèn)為與《采蓮賦》的引用一樣是以“鬧”、“樂”襯“靜”,并不深究《西洲曲》一詩的原意以及在全文中引用的意義。本文就其在全文中媒介的意義以及不當(dāng)認(rèn)識予以探究。
一、《西洲曲》的媒介文本解讀
《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作為引用的出現(xiàn),是朱自清先生為了表達(dá)自己心境的一種媒介運用?!段髦耷肥悄铣囊皇讟犯窀?。原詩為: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如明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爾也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首詩寫的是一女子的四季相思。全詩的首句“憶”和“寄”字表明一女子的相思由一年不見情人而起。憶去年梅花季節(jié)西洲相會,今年梅花季節(jié)西洲無影,詩人思念之情噴涌而出,折梅以寄。這一女子雖發(fā)絲烏黑、衣衫杏紅,可心情如何呢?在家中,她思念,“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夏日傍晚風(fēng)吹門前烏桕樹,伯勞單飛來投宿,可自己卻孤身一人,人不得不相思。因而,她探望,“門中露翠鈿”,從黃昏到黎明,從春天到夏季,苦苦地期待,其結(jié)果是“開門郎不至”,只得“出門采紅蓮”?!安缮從咸燎?,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是該詩接下來的四句,是《荷塘月色》結(jié)尾引用的部分?!吧彙笔恰澳睢钡闹C音,“蓮子”也就是“念子”——“思念你”,思念由冬(梅)到春(杏子)到夏(蓮花)到秋(蓮子)到冬(梅),一年四季地相思,一年又一年地相思,相思已成災(zāi)??嘀锌?,相思最辛苦。女子采蓮已歷經(jīng)冬春夏,春天播種秋天該是收獲的季節(jié),蓮能收獲,人卻無獲,只有綿綿無盡的思念,只有無處訴說的痛苦,“采蓮”無疑觸發(fā)了女子的隱痛、加重了女子的傷痛,又有何樂可言呢?女子采蓮不僅未能消愁,而是“采蓮消愁愁更愁”啊,女子收起蓮子,仰首繼續(xù)望,盡日望見的是可傳書的飛鴻,可只見“鴻飛滿西洲”,不見郎歸來,望見的是空,是愁,是夢。從全詩看來,無一處可喜,無一處可樂,滿紙皆相思之愁,與《采蓮賦》“嬉游的光景”完全不同,是苦相思。因此,語文教學(xué)參考中所用的資料認(rèn)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以“熱”和“動”反襯“冷”和“靜”是不恰當(dāng)?shù)摹?/p>
至于語文教參中所用的參考資料認(rèn)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勾起了朱自清先生的鄉(xiāng)思,文章中“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一句接在所引用的句子之后,“惦著江南”這幾個字確實很容易讓人作出此理解,但根據(jù)《西洲曲》原詩中女子的苦相思而作出此理解又很讓人感覺不妥,朱自清先生又怎可能用苦相思的情節(jié)來表現(xiàn)他的鄉(xiāng)思之情呢?若真是如此作者豈不是從一種痛苦(對現(xiàn)實的憤懣)又跌入了又一種痛苦(對愛情的痛苦)中去了嗎?通過對《西洲曲》這個媒介文本的解讀,我們知曉的是,它是一首表達(dá)女子相思苦的詩,朱自清先生運用這樣的一個媒介是何用意呢?我們還得解讀一下作者和他的《荷塘月色》。
二、朱自清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擬態(tài)環(huán)境”分析
朱自清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是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中國。《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先生1927年7月心靈的軌跡。當(dāng)時蔣介石背叛了革命,大革命失敗了,全國籠罩在蔣介石政府的白色恐怖之中。作為知識分子的朱自清先生1928年2月7日寫了《哪里走》以決定自己的道路,文中說:“在舊時代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了”,“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惶惶然,不能或不愿意參加這種實際行動,便只有逃避的一法”,“我是要找一條自己走的路,只想找一條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哪里走呢?我所彷徨的就是這個”,“但像我這樣一個人現(xiàn)在果然有路好走么?果然有選擇的自由與從容么?我有時懷疑這個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這個問題,只要有余暇,它就來盤踞心頭,揮也揮不去,這大約就是煩悶吧”。從這文字讀解到的是朱自清先生內(nèi)心深深的矛盾,這矛盾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是“自我”與“他人”的矛盾,在煩悶中作者像眾多千百年來儒文化——中庸的知識分子在內(nèi)心苦悶的時候便寄情山水一樣,作者用《荷塘月色》也找到了山水,但不是現(xiàn)實的,而是夢中的,這實則表明作者并未能超然,只是暫時的逃避而已,逃避在小資產(chǎn)階級的身份走向革命與拋棄良心投向反革命之間的選擇。他想教書,維持生計,養(yǎng)五個兒女,以此消磨人生,但中庸的理念又讓他覺得太消極。《哪里走》一方面覺得當(dāng)時的時代“是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的必要的歷程”,一方面不愿“革自己的命”,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他既反感國民黨的“反革命”,又對共產(chǎn)黨的“革命”心存恐懼,認(rèn)為“那些人都是暴徒,他們毀滅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文化”,性格與時代的矛盾成為朱自清先生的心理結(jié)構(gòu),苦悶彷徨幻想超然成為當(dāng)時的他的生存理念。
朱自清所渴求的世界是一個“擬態(tài)環(huán)境”,是個理想的世界,是虛擬的?!逗商猎律肪褪撬睦硐胧澜?,是他的心情的折射,是他心靈的軌跡,是他暫時的逃避。
三、《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的媒介意義
壓抑了太多苦悶的朱自清先生一開筆就直抒胸臆——“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一個“頗”字表明他所飽受的痛苦,“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朱自清先生選擇了爆發(fā)。可是他并未一瀉而下,仰天長嘯,而是筆鋒一轉(zhuǎn),用大量的疊字疊詞將心中的喜悅與哀愁娓娓道來。
《荷塘月色》頭三自然段是作者步入理想的臺階,說明他的追求——“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文章的第四、五自然段是作者理想的殿堂——“舞女的裙”(荷葉)、“剛出浴的美人”(荷花)、“遠(yuǎn)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荷香)、“像籠著清紗的夢”(月光)、“像是畫在荷葉上”(月影)、“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月光與月影),作者用美到極致的意象構(gòu)建了一個心靈的毫無塵雜的世界。然而,這世界在一個布滿白色恐怖的歲月怎可能存在呢?《荷塘月色》作者是在北京清華園的一片殘荷敗柳里虛構(gòu)著自己的理想。自然作者在走出理想的殿堂的時候(文章的第六自然段)就會發(fā)出慨嘆——“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作者不禁悲從中來,寧靜也好,熱鬧也罷,什么也沒有,最終回到文首的“頗不寧靜”。文章的第七、八、九自然段是作者又一次對現(xiàn)實的逃避,現(xiàn)實虛構(gòu)不成,作者便無奈地回到記憶中去——對江南的回憶。
對江南的回憶,作者引用的是詩。《采蓮賦》描寫的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一個風(fēng)流的季節(jié)”,這確實是以“鬧”和“樂”反襯了文中的一片寧靜,讓受眾分明地感到“鬧”的可愛、“靜”的可貴,兩者相得益彰,只是“可 3 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掙扎于水深火熱的中國百姓何來心情去“嬉游”呢?作者面對大屠殺也只有恐怖的心情?!盁狒[”與“寧靜”皆為虛幻,作者第三次逃避。這次逃避與第二次一樣是對江南的回憶,引用的同樣是詩——《西洲曲》。《西洲曲》是一首苦相思的詩,作者用它何意?詩里無“寧靜”和“熱鬧”,有的盡是煩悶(因思念情人而痛苦)。很顯然,認(rèn)為作者引用《西洲曲》是以“鬧”“樂”反襯“靜”是錯誤的。是“勾起了鄉(xiāng)思”嗎?文中這樣寫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弊髡哐悦髑迦A園的荷花已盛開,正是一個相戀的地方,只可惜無人劃船到這里來訴說衷情,因而不見流水的影子。這與“早已無福消受”一樣,白色恐怖的現(xiàn)實不可能讓百姓,讓作者有心情去荷花池領(lǐng)略愛情。由此看來,這兩首引用的詩皆說明:理想的世界本不存在,作者的理想只是作者對現(xiàn)實的逃避,縱使是美好的回憶,也本虛幻,是杜撰的??墒亲髡咭廊徊桓市模M(jìn)行第四次對現(xiàn)實的逃避——惦江南。惦江南的什么?作者在此并未言明,而是一個句號作了停止,留下空白讓人想象,是惦念父母朋友嗎?是父母朋友身處同樣的時局讓人擔(dān)心嗎?不得而知;一個破折號表明已到家門,可是“什么聲息也沒有”,相伴自己的妻子“已睡熟好久了”,一種情緒——沒有相知的孤獨,油然而生。
總體來說,作者引用兩首詩雖然一個表達(dá)愛的喜悅,一個表達(dá)愛的痛苦,但面對1927年的中國愛情都是空想,是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煩悶。作者用無論逃避到哪兒(北方和南方,理想和回憶),無論逃避多少次(文中已有四次)都是煩悶,從而表達(dá)出作者的理想并不存在,所謂的理想只是一種期盼,生活在二十世紀(jì)的中國試圖像古人寄情山水式的逃避現(xiàn)實是不切實際的?!段髦耷纷鳛槊浇楸磉_(dá)了一種訊息:中國的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是一個沒有愛的時代,是一個滅絕愛的時代。
總之,《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媒介的意義不是以“鬧”“樂”反襯“靜”,也不是想當(dāng)然的“勾起了鄉(xiāng)思”,而是作者運用這個媒介在傳遞時代的訊息,表達(dá)他對時代的不滿,進(jìn)一步闡釋文首的“這幾天我心里頗不寧靜”。
第二篇: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余光中] 論朱自清的散文(上)(2006-04-06 10:13:12)
分類:我的課堂: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
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上)
1948年,五十一歲的朱自清以猶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醫(yī)院,火葬于廣濟寺。他遺下的詩、散文、論評、共為26冊,約19O萬字。朱自清是五四以來重要的學(xué)者兼作家,他的批評兼論古典文學(xué)和新文學(xué),他的詩并傳新舊兩體,但家喻戶曉,享譽始終不衰的,卻是他的散文。三十年來,《背影》、《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已經(jīng)成為中學(xué)國文課本的必選之作,朱自清三個字,已經(jīng)成為白話散文的代名詞了。近在今年5月號的《幼獅文藝》上,王灝先生發(fā)表《風(fēng)格之誕生與生命的承諾》一文,更述稱朱自清的散文為“清靈澹遠(yuǎn)”。朱自清真是新文學(xué)的散文大師嗎?
朱自清最有名的幾篇散文,該是《背影》、《荷塘月色》《匆匆》《春》《溫州的蹤跡》、《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我們不妨就這幾篇代表作,來討探朱文的高下。
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xiàn)代散文》一文里,曾有這樣的評語:“他文如具人,風(fēng)華從樸素出來,幽默從忠厚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庇暨_(dá)夫在《新文學(xué)大系》的《現(xiàn)代散文導(dǎo)論》中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xué)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睒闼亍⒅液?、平淡,可以說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風(fēng)華、幽默、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朱文的風(fēng)格,論腴厚也許有七八分,論風(fēng)華不見得怎么突出,至于幽默、則更非他的特色。我認(rèn)為朱文心境溫厚,節(jié)奏舒緩,文字清爽,絕少瑰麗、熾熱、悲壯、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總有一點中年人的味道。至于郁達(dá)夫的評語,尤其是前面的半句,恐怕還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比較恰當(dāng)。早在20年代初期,朱自清雖也發(fā)表過不少新詩,1923年發(fā)表的長詩《毀滅》雖也引起文壇的注意,可是長詩也好,小詩也好,半世紀(jì)后看來,沒有一首稱得上佳作。像下面的這首小詩《細(xì)雨》:
東風(fēng)里
掠過我臉邊,星呀星的細(xì)雨,是春天的絨毛呢。
已經(jīng)算是較佳的作品了。至于像《別后》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確有了長進(jìn)了!
大杯的喝酒,整匣的抽煙,這都是從前沒有的。
不但大散文化,即以散文視之,也是平庸乏味的。相對而言,朱自清的散文里,倒有某些段落,比他的詩更富有詩意。貪許我們應(yīng)該倒過來,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他的詩是出于散文之筆。這情形,和徐志摩正好相反。我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也就是說,在詩和散文之間,朱的性格與風(fēng)格近于散文。一般說來、詩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詩重頓悟,散文重理解;詩用暗示與象征,散文用直陳與明說;詩多比興,散文多賦體;詩往往因小見大,以簡馭繁,故濃縮,散文往往有頭有尾,一五一十,困果關(guān)系交待得明明白白,故龐雜。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當(dāng)然是詩句。里面盡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并無明顯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詩。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
假使東風(fēng)不與周郎方便,銅雀春深就要鎖二喬了。
句法上已經(jīng)像散文,但意境仍然像恃。如果更進(jìn)一步,把形象也還原為理念:
假使當(dāng)年周瑜兵敗于赤壁,東吳既亡,大喬小喬,就要被擄去銅雀臺了。
那就純?nèi)粶S為散文了。我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當(dāng)然不是說朱自清沒有詩的一面,只是說他的文筆理路清晰,困果關(guān)系往往交侍得過分明白,略欠詩的合蓄與余韻。且以《溫州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為例:
幾個朋友伴我游自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細(xì)了。有時閃著些許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濲”,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巖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xì)了。當(dāng)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fēng)吹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wǎng)__微風(fēng)想奪了她的,她怎么肯呢?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
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這一段擬人格的寫景文字,該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荷塘月色》高出許多。僅以文字而言,可謂圓熟流利,句法自然,節(jié)奏爽口,虛字也都用得妥貼得體。并無朱文常有的那種“南人北腔”的生硬之感。暇癡仍然不免?!捌俨肌倍浴皞€”為單位,未免太抽象太隨便。“扯得又薄又細(xì)”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稱?!跋鹌骸钡拿饔饕蚕铀讱?。這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卻在交待過分清楚,太認(rèn)真了,破壞了直覺的美感。最后的一句:“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碑嬌咛碜?,是一大敗筆。寫景的美文,而要求證因果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點“實心眼兒”,何況是個“老大的證據(jù)”,就太殺風(fēng)景了。不過這句話還有一層毛?。喝绻f在求證的過程中“誘惑”是因,“依戀”是果,何以“也許”之因竟產(chǎn)生“老大的證據(jù)”之果呢?照后半句的肯定語氣看來,前半句應(yīng)該是“幻網(wǎng)里定是織著誘惑”才對。
交待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在論文里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里,卻是有礙想象分散感性經(jīng)驗的壞習(xí)慣。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學(xué)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jié)奏,更顯得交待太明、轉(zhuǎn)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無損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謹(jǐn)?shù)膫€性,在為人和教學(xué)方面固然是一個優(yōu)點,但在抒情散文里,過分落實,卻有礙想象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朱文的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1.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2.人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朗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3.微風(fēng)過處,迭來縷縷請香,仿佛遠(yuǎn)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4.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5.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6.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7.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8.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9.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炯玲上奏著的名曲。
10.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tuán)煙霧。
11.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11句中一共用了14個譬喻,對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說來,用喻不可謂之不密。細(xì)讀之余,當(dāng)可發(fā)現(xiàn)這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也許第三句的譬喻有韻味,第八句的能夠寓美于丑,算上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dāng)。14個譬喻之中,竟有13個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guān)系。在想象文學(xué)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淺白,這也是一個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狀燈光的隱喻,但是并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于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里,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lián)想。“舞女的裙”一類的意象對今日的讀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負(fù)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聯(lián)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至于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zhǔn),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fā)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這么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边@句活的文字不但膚淺,浮泛,里面的明喻也不貼切。一般說來,小姑娘是樸素天真的,不宜狀為“花枝招展”?!稖刂莸嫩欅E》第二篇《綠》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樣,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許多譬喻,14個明喻里,至少有下面這些女性意象:
她松松地皺穎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載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我若能揭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類似的譬喻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那晚月兒己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稍頭??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揚樹,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一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小姑娘,處女,舜女,歌妹,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情一寫到風(fēng)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xiàn)筆底,來裝飾他的想象世界:而這些“意戀”的對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令人厭倦。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待得過分負(fù)責(zé):“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這種程度的技巧,節(jié)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tài)多于動態(tài)。來自清的寫景文,常是一幅工筆畫。
這種膚淺的而天真的“女性擬人格”筆法,在2O年代中國作家之間曾經(jīng)流行一時,甚至到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也還有一些后知后覺的作者在效顰。這一類作者幻想這就是抒情寫景的美文,其實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話。那時的散文如此,詩也不免:冰心、劉大自、俞平伯、康白情、汪靜之等步泰戈爾后塵的詩文、都有這種“裝小”的味道。早期新文學(xué)有異于50年代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xué),這也是一大原因。前者愛裝小,作品近于做作的童活重詩,后者的心態(tài)近于成人,不再那么滿足于“卡通文藝”了。在意象上,也可以說是視覺經(jīng)驗上, 早期的新文學(xué)是軟性的,愛用女性的擬人格來形容田園景色?,F(xiàn)代文學(xué)最忌諱的正是這種軟性、女性的田園風(fēng)格,純情路線。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工業(yè)化已經(jīng)頗為普遍,一位真正的現(xiàn)代作家,在視覺經(jīng)驗上,不該只見楊柳而不見起重機。到了70年代,一位讀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與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著他的心態(tài)仍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代,以為只有田園經(jīng)驗才是美的,所以始終不能接受工業(yè)時代。這種讀者的“美感胃納”,只能吸收軟的和甜的東西,但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口味卻是兼容酸甜咸辣的?,F(xiàn)代詩人鄭愁予,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純情”的,其實他的詩頗具知性、繁復(fù)性和工業(yè)意象?!兑垢琛返氖锥危?/p>
這時,我們的港是靜了
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面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
便以一個工業(yè)意象為中心。讀者也許要說:“這一段的兩個譬喻不也是明喻嗎?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不錯,鄭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但是那兩個明喻卻是從第二行的隱喻引申而來的:同時,兩個明喻既非擬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于亞熱帶勃發(fā)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xiàn)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jǐn)[不脫自己拘謹(jǐn)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個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隱者,或演情人,所謂風(fēng)格。其實也就是“藝術(shù)人格”,而“藝術(shù)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認(rèn)為風(fēng)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我認(rèn)為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風(fēng)格(亦即我所謂的“藝術(shù)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修飾,升華,甚至是補償。無論如何,“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瑣碎的變成完整,不足的變成充分,隱晦的變成鮮明。讀者最向往的“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且以《赤壁賦》為例。在前賦之中,蘇子與客縱論人生,以水月為喻,詮釋生命的變即是常,說服了他的朋友。在后賦之中,蘇軾能夠“攝衣而上,履噎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鴿之危巢,俯馮夷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縱焉”。兩賦之中,蘇軾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惆他的個性攝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無可抗拒地跟著他走。假如在前賦里,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后賦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拭“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shù)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
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謹(jǐn)?shù)慕處?。這種風(fēng)格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許很好,但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人格”里卻不見得動人?!逗商猎律返牡谝欢危髡甙炎约旱纳矸莺唾p月的場合交持得一清二楚。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比牡淖詈笠痪鋭t是:“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边@一起一始,給讀者的鮮明印象是:作者是一個大夫,父親。這位大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jié)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一點。此外,本文的末段,從“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為止,約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仍然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這種趣味宜于抬學(xué),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適宜。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還推,終于還是調(diào)頭搖手拒絕了人家。當(dāng)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dāng)可從容應(yīng)付,不學(xué)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fù)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fù)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么就但然點唱,要么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 足無措,進(jìn)退失據(jù)?但在《槳》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后,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經(jīng)經(jīng)討論起自已錯綜復(fù)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后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朱自清說:
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
這種冗長面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用,總覺得理勝于情,頗為生硬?!肚俺啾谫x》早也在游河的寫景美文里縱談?wù)芾?,卻出于生動而現(xiàn)成的譬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diào)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xué)示威的任務(wù)”。兩說都失之夸張,也可見新文學(xué)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么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辭》等古文杰作“示威”嗎?
前面戲稱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稑肺陌l(fā)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fā)表時,也只得三十歲。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潛”的調(diào)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里,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痹凇逗伞肺睦铮髡甙哑蘖粼诩依?,一人出戶賞月,但心中浮現(xiàn)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里,作者面對瀑布,也滿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xiàn)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用異性的聯(lián)想來影射風(fēng)景,有時失卻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學(xué)里、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xué)里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dāng)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肢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里: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yīng),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xiàn)。閱讀(39)|評論(0)|收藏(0)|打印|舉報 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下)
朱文的另一暇疵便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這當(dāng)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學(xué)病態(tài)之一例。當(dāng)時的詩文常愛濫發(fā)感嘆,《綠》里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時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后尚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侗秤啊芬晃木糜猩⑽募炎髦u,其實不無瑕疵,其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大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學(xué)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么照顧,而面臨離別,是不是會這么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rèn)為,今日的少年應(yīng)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匯誦讀這么哀傷的文章。
最后我想談?wù)勚熳郧宓奈淖?。大致說來,他的文字樸實清暢,不尚矜持,譽者已多,無須贅述,但是缺點亦復(fù)不少,敗筆在所難免。朱自清在白活的創(chuàng)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于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煉工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diào)還是口頭的語調(diào),不然,寫下來就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jù)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這是朱氏在《精讀指導(dǎo)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fā)的一番議論。①接下去朱氏又說:“如果白話文里有了非白話的(就是口頭沒有這樣說法的)成分,這就體例說是不純粹,就效果說,將引起讀者念與聽的時候的不快之憾??白話文里用人文言的字眼,實在是不很適當(dāng)?shù)淖阋詼p少效果的辦法??在初期的白話文差不多都有;因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養(yǎng)素深,而又沒有要寫純粹的白話 文的自覺。但是,理想的白話文是純粹的,現(xiàn)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是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biāo)的?!弊詈?,朱氏稍稍讓步,說文言要入白話文,須以“引用原文”為條件,例如在“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道:‘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這種白活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優(yōu)點,例如對仗的勻稱,平仄的和諧,詞藻的豐美,句法的精練,都被放逐在白話文外,也就難怪某些“純粹白話”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贅,詞藻有多寒傖,節(jié)奏有多單調(diào)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風(fēng)·鴉·鶉》一文里,我就說過,如果認(rèn)定文言已死,白話萬能,則“囀”、“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只能說“鳥叫”、“狗叫”、“鶴叫”、“鹿叫”、“馬叫”,豈不單調(diào)死人?
早期的新文學(xué)的幼稚膚淺,有一部分是來自語言,來自張口見喉虛字連篇的“大白活”。文學(xué)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這些新文藝腔的虛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現(xiàn)在話劇和小說的對話里,當(dāng)然是生動自如的,但是學(xué)者和作家意猶未盡,不但在所有作品里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里也一再濫施。遂令原應(yīng)簡潔的文章,淪為浪費唇舌的嘰哩咕嚕。朱自清、葉紹鈞等純粹論者還嫌這不夠,認(rèn)為“現(xiàn)在與將來的白話文”應(yīng)該更求純粹。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其實,白話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當(dāng)然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不必?fù)?dān)心是否能夠立刻人于耳而會于心。散文創(chuàng)作屬于第二類,實在不應(yīng)受制于純粹論。
朱自清在白話文上既信奉純粹論,他的散文便往往流于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試看下面的幾個例子:
1.有些新的詞匯新的語式得給予時間讓它們或教它們上口。這些新的詞匯和語式,給予了充足的時間,自然就會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誦讀教學(xué)的幫助,需要的時間會少些。(《誦讀教學(xué)與“文學(xué)的國語”》)
2.我所以張皇失措而覺著恐怖者,因為那驕傲我的,踐踏我的,不是別人,只是一個十來歲的“白種的”孩子!(《自種人——上帝之驕子》)
3.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口》)
4.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fù)一般。(同上)
5.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同上)
6.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荷塘月色》)
這些例句全有毛病。例一的句法歐化而夾纏,兩個“它們”,兩個“給予時間”,都是可怕的歐化;后面那句“加以某某的幫助”也有點生硬。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語的“覺著”,乃淪為文白夾雜、聲調(diào)也很刺耳。其實“者”字是多余的。例三用抽象名詞“長久”做“表明”的受詞,乃歐化文法。“他昨天不來。令我不快”是中文:“他昨天的不來,引起了我的不快”便是歐化。例三原可寫成“橋磚深褐色,顯示悠久的歷史”,或者“橋磚深褐,顯然歷史已久”。例四前后重復(fù),后半硬把四字成語捶薄、拉長,反為不美。例五的后半段,歐化得十分混雜,毛病很大。兩個形容片語和句未名詞之間,關(guān)系交待不清;船還沒到的地方,就說是“游蹤”,也有語病。如果改為“船夫原說游到那邊為止”或者“船夫說,那是我們游河的盡頭”,就順利易懂了。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一連串三四個形容詞,漫無秩序地堆在一個名詞上面,句法僵硬,節(jié)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學(xué)造句的一大毛病。福羅貝爾所云“形容詞乃名同之死敵”,值得一切作家玩味。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覺的高手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這種缺陷。朱自清也欠缺這種自覺。
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這正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何》首段的未句。仔細(xì)分析,才發(fā)現(xiàn)朱自清和俞平伯領(lǐng)略的“滋味”是“秦淮 河的滋味”。而秦淮河正晃蕩著一樣?xùn)|西,那便是“歷史”,什么樣的“歷史”呢?“薔薇色的歷史”。這真是莫須有的繁瑣,自討苦吃。但是這樣的句子,不但繁瑣,恐怕還有點暖昧,因為它可能不止一種讀法。我們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也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昧”了??傊欠爆嵍磺?,很是困人。
我與父親不相見己二年余了。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wěn)妥。以父親為主題,倡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拔遗c父親不相見”,不但“平視”父親,而且“文”得不必要。“二年余”也太文,太啞。朱自清倡導(dǎo)的純粹白話。在此至少是一敗筆。換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會寫成:
不見父親已經(jīng)兩年多了。
不但洗凈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語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么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干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用新文學(xué)歐化句法來寫,大概會變成:
底床前明月的光阿,我疑是地上的霜呢!
我舉頭望著那明月,我低頭想著故鄉(xiāng)哩!
這樣子的歐化在朱文中常可見到。請看《槳》的最后幾句:
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桔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短短的兩句話里,竟連用了五個“我們”,多用代名詞。正是歐化的現(xiàn)象。讀者如有興趣,不妨去數(shù)一數(shù)《槳》文里究竟有多少“我們”和“它們”。前引這兩句話里,第二句實在平凡無力:用這么抽象的自白句結(jié)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謂余韻盡失,拙于收筆。第一句中,“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是一個“前飾句”:動詞“看見”和受詞“燈光”之間,夾了“傍岸的空船上(的)”,“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的)”,“搖搖不定的”四個形容詞。因為所有的形容詞都放在名詞前面,我稱之為“前飾句”。早期的新文學(xué)作家里,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朱自清的情形還不嚴(yán)重。如果上述之句改成“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燈光,枯燥無力,搖搖不定”,則“前飾的”(pre一descriptive)形容詞里至少有兩個因換位而變質(zhì),成了“后飾的”(post-descriptive)形容詞了。中文句法負(fù)擔(dān)不起太多的前飾形容詞,古文里多是后飾句,絕少前飾句?!妒酚洝返木渥樱?/p>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到了新文學(xué)早期作家筆下,很可能變成一個冗長的前飾句: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的臂長如猿的天性善于射箭的英雄。
典型的中文句法,原很松動,自由,富于彈性,一旦歐化成為前飾句,就變得僵硬,死板,公式化了。散文如此,詩更嚴(yán)重。在新詩人中,論中文的蹩腳,句法的累贅。很少人比得上艾青。他的詩句幾乎全是前飾句。類似下列的句子。在他的詩里俯拾皆是:
我呆呆地看檐頭的寫著我不認(rèn)得的“天倫叔樂”的匾,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坑凳,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②
朱自清在《誦讀教學(xué)》一文里說:“歐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一般動向,寫作的歐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著的。歐化自然難免有時候過分,但是這八九年來在寫作方面的歐化似乎已經(jīng)能夠適可而止了?!彼麑τ谥形牡臍W化,似乎樂觀而姑息。以他在文壇的地位而有這種論調(diào),是不幸的。在另一篇文章里③,他似乎還支持魯迅的歐化主張,說魯迅“贊成語言的歐化而反對劉半農(nóng)先生‘歸真返樸’的主張。他說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的太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話說得精密,固有的白話不夠用,就只得采取外國的句法。這些句法比較難懂。不像茶泡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補償這缺點的是精密?!濒斞赶壬恼撜{(diào)可以說以偏概全,似是而非。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繁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就算歐化果能帶來精密,這種精密究竟應(yīng)該限于論述文,或是也宜于抒情文,仍須慎加考慮。同時,所謂歐化也有善性惡性之分。
“善性歐化”在高手筆下,或許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是“惡性歐化”是必然會損害中文的。“善性歐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這一層利害關(guān)系,早期文學(xué)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細(xì)分辨。到了艾青,“惡性歐化”之病已經(jīng)根深。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種流水賬的句法,是淺白散漫,不是什么腴厚不腴厚。船在“河里”也有語病,平常是說“河上”的。就憑了這樣的句子,《槳聲燈影星的秦淮河》能稱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嗎?就憑了這樣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稱為散文大家嗎?我的判斷是否定的。只能說,朱自清是2O年代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他的風(fēng)格溫厚,誠懇,沉靜,這一點看來容易,許多作家卻難以達(dá)到。他的觀察頗為精細(xì),宜于靜態(tài)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于工筆,欠缺開閱吞吐之勢。他的節(jié)奏慢,調(diào)門平,情緒穩(wěn),境界是和風(fēng)細(xì)雨,不是蘇海韓潮。他的章法有條不紊,堪稱扎實,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順序發(fā)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側(cè)擊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變化少,有時嫌大俚俗繁瑣,且?guī)c歐化。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于感性,則仍停閨在農(nóng)業(yè)時代,太軟大舊。他的創(chuàng)作歲月,無論寫詩或是散文,都很短暫,產(chǎn)量不豐、變化不多。
用古文大家的水準(zhǔn)和分量來衡最,朱自清還夠不上大師。置于近30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jīng)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shù)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墒亲骷业闹匾栽小皻v史的”和“藝術(shù)的”兩種。例如胡適之于新文學(xué),重要性大半是歷史的開創(chuàng),不是藝術(shù)的成就。朱自清的藝術(shù)成就當(dāng)然高些,但事過境遷,他的歷史意義已經(jīng)重于藝術(shù)價值了。他的神龕,無論多高多低,部應(yīng)該設(shè)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壇上,仍有 不少新文學(xué)的老信徒,數(shù)十年如一日那樣在追著他的背影,那真是認(rèn)廟不認(rèn)神了。一般人對文學(xué)的興趣,原來也只是逛逛廟,至于神靈不靈,就不想追究了。
①一說為葉紹鈞之論,唯香港中學(xué)之中國文學(xué)課本置于朱自清名下?!毒x指導(dǎo)舉隅》與《略讀指導(dǎo)舉隅暑等書,是朱、葉合碧,難分彼比。不過兩人在白話文的純粹觀上,大體是一致的,評葉即所以評朱。
②摘自艾青的長詩《六堰河——我的褓姆》。艾青之詩毛病甚多,當(dāng)另文專論之。
③《魯迅先生的中國語文觀》:見《朱自清文集》第637頁。
第三篇:朱自清散文
朱自清散文片段精選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里“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松的感覺。新鮮的微風(fēng)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jīng)了那細(xì)雨,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只覺越發(fā)滑膩可愛了。
這是在花園里。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fā)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艷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xiàn)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著芳春的銷歇么?是感著芳春的困倦么?
大約也因那蒙蒙的雨,園里沒了秾郁的香氣。涓涓的東風(fēng)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里,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選自《歌聲》)
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ㄟx自《綠》)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蓜e惱???,像牛毛,像花針,像細(xì)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保ㄟx自《春》)
一個五歲的“女孩子”賣七毛錢,也許不能算是最賤;但請您細(xì)看:將一條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銀元各放在天平的一個盤里,您將發(fā)現(xiàn),正如九頭牛與一根牛毛一樣,兩個盤兒的重量相差實在太遠(yuǎn)了?。ㄟx自《生命的價格——七毛錢》)
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選自《給亡婦》)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選自《匆匆》)
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xì)的枝條浴著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象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爾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選自《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第四篇:朱自清散文精選
《朱自清散文精選》讀后感
泗陽實小五(4)姜澤宇
在寒假中,我讀了《朱自清散文精選》,透過這本書,我看到了一個更廣闊的視窗。我沉醉于其中,朱自清用他唯美的筆調(diào)描繪出了一個完美的意境,不論是美景還是一切生靈,在他筆下,都顯得格外生動。我特別喜歡的一篇文章就是《匆匆》?!把嘧尤チ?,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這就是《匆匆》中所提到的,朱自清用對比的方式來突出了歲月流逝之快,不錯,世間萬物雖有毀滅的一天,但總會有重生的時候,而我們?nèi)?,在這世上的時間是有限的,生命不能重來,歲月又何嘗可以倒流呢?上天賜給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但在指尖流過的歲月,誰又會在意呢?所以,當(dāng)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就會加倍地珍惜僅剩的時間,因為,他知道,他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了?!皶r間就是生命”,這是一句真理名言,在朱自清的筆下,就更襯托出了它的價值。朱自清的文字不僅包含深刻的道理,而且還十分優(yōu)美,他對景物的描寫可謂是淋漓盡致,仿佛可以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了。
第五篇:朱自清散文全集22
不知道
不知道
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边@是知識的誠實。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jīng)難,承認(rèn)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一般人在知識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rèn)不知道而止。他是為真理。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只得承認(rèn)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rèn)自己不知道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該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讓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肚f子·齊物論》記著: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三問而三不知。最后嚙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么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所以《應(yīng)帝王》里說,“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鼻f學(xué)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jìn)一層說,那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嚙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而大喜”。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太上隱者“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為妙的。章回小說敘到一位英雄落難,正在難解難分的生死關(guān)頭,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叫做“賣關(guān)子”。作書的或“說話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聽書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卻賣癡賣呆的裝作不知道,愣說不知道。他知道大家關(guān)心,急著要知道,卻偏偏且不說出,讓大家更擔(dān)心,更著急,這才更不能不去聽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這兒。再說少男少女未結(jié)婚的已結(jié)婚的提到他們的愛人或伴兒,往往只禿頭說一個“他”或“她”字。你若問他或她是誰,那說話的會賭氣似的答你,“不知道!”賭氣似的是為你明知故問,害羞帶撒嬌可是一大半兒。孩子在賭氣的時候,你問什么,他往往會給你一個“不知道!”專心的時候也會如此。就是不賭氣不專心的時候,你若問到他忌諱或瞞人的話,他還會給你那個“不知道!”而且會賭起氣來,至少也會賭氣似的。孩子們總還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這些個不知道其實是“不告訴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著!”
有些脾氣不好的成人,在脾氣發(fā)作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問什么都不知道。特別是你弄壞了他的東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辦的時候,他的第一句答話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個“不知道!”這兒說的還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夠受的?!⒆佑鲆娺@種
情形,大概會哭鬧一場,可是哭了鬧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會放在心里的?!@個“不知道!”其實是“不高興說給你!”成人也有在專心的時候問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謂忘性兒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兒忘,一半兒裝。忌諱的或瞞人的話,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復(fù)雜,不過臨到人家問著,他大概會用輕輕的一個“不知道”遮掩過去;他不至于動聲色,為的是動了聲色反露出馬腳。至于像“你這個人真是,不知道利害!”還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這兒的不知道卻一半兒認(rèn)真,一半鬧著玩兒。認(rèn)真是真不知道,因為誰能知道呢?你可以說:“天知道你這個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還是一樣的語氣?!疤熘馈保肮碇馈?,明明沒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沒有人知道,還要說“不知道”,不是費話?鬧著玩兒?鬧著玩可并非沒有意義,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為了加重語氣,為了強調(diào)“你這個人多利害”,“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那兩句話。
世間可也有成心以知為不知的,這是世故或策略。俗語道,“一問三不知”,就指的這種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擔(dān)責(zé)任,所以老是給你一個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沒有說什么,鬧出了大小錯兒是你們的,牽不到他身上去。這個可以說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師在教室里問學(xué)生的書,學(xué)生回答“不知道”。也許他懶,沒有看書,答不出;也許他看了書,還弄不清楚,想著答錯了還不如回一個不知道,老師倒可以多原諒些。后一個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運動的時候,北平有些學(xué)生被警察廳逮去送到法院。學(xué)生會請劉崇佑律師作辯護(hù)人。劉先生教那些學(xué)生到法院受訊的時候,對于審判官的問話如果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兒,就干脆說一個“不知道”。真的,你說“不知道”,人家抓不著你的把柄,派不著你的錯處。從前用刑訊,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說“知道”,現(xiàn)在的審判官卻只能盤問你,用話套你,逼你,或誘你,說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著,多說些個“不知道”,審判官也沒法奈何你。這個不知道更顯然是策略。不過這策略的運用還在乎人。老辣的審判官在一大堆費話里夾帶上一兩句要緊話,讓你提防不著,也許你會漏出一兩個知道來,就定了案,那時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變成廢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這策略的,是政府人員在回答新聞記者的問話的時候。記者若是提出不能發(fā)表或不便發(fā)表的內(nèi)政外交問題來,政府發(fā)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總得答話,可是又著不得一點兒邊際,所以有些左右為難。固然他有時也可以“默不作聲”,有時也可以老實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這么辦得發(fā)言人的身份高或問題的性質(zhì)特別嚴(yán)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發(fā)言人可以只說“不知道”,既得體,又比較婉轉(zhuǎn)。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無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語氣略覺輕些。至于發(fā)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兒,可以不論?,F(xiàn)代需用這一個不知道的機會很多。每回的局面卻不完全一樣。發(fā)言人斟酌當(dāng)下的局面,有時將這句話略加變化,說得更婉轉(zhuǎn)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記者不至于窘著走開去。這也可以說是新的人情世故,這種新的人情世故也許比老的還要來得微妙些。
這個“不知道”的變化,有時只看得出一個“不”字。例如說,“未獲得續(xù)到報告之前,不能討論此事”,其實就是“現(xiàn)在無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國赫爾國務(wù)卿接見記者時,“某記者問,外傳美國遠(yuǎn)東戰(zhàn)隊已奉令集中菲律賓之加維特之說是否屬實。赫爾答稱,'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從現(xiàn)在看,赫爾的話大概是真的,不過在當(dāng)時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辭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羅斯??偨y(tǒng)和邱吉爾首相在大西洋上會晤,華盛頓六日國際社電——“海軍當(dāng)局宣稱:當(dāng)局接得總統(tǒng)所發(fā)波多馬克號游艇來電,內(nèi)稱游艇現(xiàn)正沿海岸緩緩前進(jìn);電訊中并未提及總統(tǒng)將赴海上某地與英首相會晤?!边@是一般的宣告,因為當(dāng)時全世界都在關(guān)心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說了些閑話,緊要關(guān)頭卻用“電訊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過去,跟沒有說一樣。還有,威爾基去年從英國回去,參議員克拉克問他,“威爾基先生,你在周游英倫時,英國希望美國派艦護(hù)送軍備,你有些知道嗎?”威爾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過這樣的愿望?!薄跋氩黄稹北取安恢馈被顒拥枚?;參議員不是新聞記者,威爾基
不能不更婉轉(zhuǎn)些,更謹(jǐn)慎些——,可是結(jié)果也還是一個“無可奉告”。
這個不知道有時甚至?xí)兂芍?,不過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兒,你摸不著頭腦,還是一般無二。前年十月八日華盛頓國際社電,說羅斯??偨y(tǒng)“恐亞洲局勢因滇緬路重開而將發(fā)生突變”,“日來屢與空軍作戰(zhàn)部長史塔克,海軍艦隊總司令李卻遜,及前海軍作戰(zhàn)部長現(xiàn)充國防顧問李海等三巨頭會商??偨y(tǒng)并于接見記者時稱,彼等會談時僅研究地圖而已云云?!薄皟H研究地圖而已”是答應(yīng)了“知道”,但是這樣輕描淡寫的,還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總理孟席爾到美國去,謁見羅斯??偨y(tǒng),“會談一小時之久。后孟氏對記者稱:吾人僅對數(shù)項事件,加以討論,吾人實已經(jīng)行地球一周,結(jié)果極令人振奮云。澳駐美公使加賽旋亦對記者稱,澳總理與總統(tǒng)所商談?wù)邽楣沤衽c將來之事件?!薄敖?jīng)行地球一周”,“古今與將來之事件”,“知道”的圈兒越大,圈兒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這個不知道還會變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記者“問總統(tǒng)對于野村大使所謂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須彌縫,有何感想??偨y(tǒng)避不作答,僅謂現(xiàn)已有人以此事詢諸赫爾國務(wù)卿矣?!币呀?jīng)有人去問赫爾國務(wù)卿,國務(wù)卿知道,總統(tǒng)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羅斯??偨y(tǒng)今日接見記者,說“美國過去曾兩次不宣而戰(zhàn),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盜,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圖封鎖地中海上美國之航行。第二次美將派海軍至印度,以保護(hù)美國商業(yè),打擊英、法、西之海盜?!薄坝浾咴円?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盜式之人物乎?'總統(tǒng)稱,'請諸君自己判斷可也。'”“諸君自己判斷”,你們自己知道,總統(tǒng)也就不必作答了?!八馈被颉澳阒馈?,還用發(fā)言人的“我”說什么呢?——這種種的變形,有些雖面目全非,細(xì)心吟味,卻都從那一個不知道脫胎換骨,不過很微妙就是了。發(fā)言人臨機應(yīng)變,盡可層出不窮,但是百變不離其宗;這個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
(原載1942年1月12日《當(dāng)代評論》第2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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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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