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中的情感世界淺析

【摘要】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建構(gòu)起了一個寬廣、豐富的情感世界，并對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演化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究：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英雄崇拜式的愛、功利主義的愛……，最令人深味的是在中國社會的變遷中，愛的內(nèi)容與方式也各有不同。在這蕓蕓眾生的愛情歷程中，讓人感觸最多的是，除了愛情本身帶來的震顫，還有透過愛展現(xiàn)出的時代的印證、社會發(fā)展的足跡。

【關(guān)鍵詞】愛情 社會觀念 傳統(tǒng)文化 時代 模式 詮釋

— 緒論

情感是聯(lián)系人與人之間的心靈紐帶。人自生而死，一直被情感纏繞著，享受著情感的快樂，也遭受著情感的折磨，因為情感，人們不斷變化著生活方式，我們的世界可以說是一個情感的世界。情感的世界可以概括地歸結(jié)為——情與愛，然而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當中蘊藏著極為豐富的內(nèi)容。愛，這個令人陶醉的字眼，創(chuàng)造了多少五光十色、斑斕絢麗的生活的花環(huán)，釀造了多少甘甜芬芳、醇香四溢的幸福美酒。愛，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她像一朵潔白的花，帶來了生活的芳香；似一塊無暇的璧，雕琢出心靈的向往。愛是生命的甘泉，她帶給人們智慧的火花，希望的彩霞，理想的風(fēng)帆，未來的圖畫。誰能說人類的智慧中沒有閃耀著愛的火花? 愛，包容著廣袤的內(nèi)涵，囊括著深邃的哲理，鳴奏著青春美妙的旋律，構(gòu)筑著人類覬覦的燈塔。愛是人類的靈長，萬物的精華，她賦予生命和萬物以魅力。愛是人生最溫柔的伴侶，“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女子不懷春”?從襁褓中的嬰兒到孤獨的老人，從孩提時代的稚夢到晚年的寄托，無不充滿著對愛的期待、憧憬、希冀、追求和渴幕。同時，愛情并不是存在于真空之中的，愛情的萌發(fā)、成長，以及發(fā)展成為不同的狀態(tài)，與時代、文化、生活、性格、心理等外部和內(nèi)部因素有著無法分割的聯(lián)系。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社會觀念的作用下，不同性格類型的人將這些外部的影響內(nèi)化為各自不同的心理內(nèi)容，并由此闡發(fā)出對愛情的不同詮釋。在某種意義上說，文學(xué)藝術(shù)就是對愛情的不同認識的系統(tǒng)地加工整理，而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摒棄抽象、空洞的愛情觀念，用有血有肉的形象來體現(xiàn)愛情。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當陜西作家路遙采著陜北高原的山丹丹，一身黃土、一路悲歌地在文壇上行走時，誰也不會忘記，他就以誠摯而純情地表現(xiàn)人的苦難、情懷而獲得整個社會的青睞?！镀椒驳氖澜纭芬怨艠?、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敘述形式，描繪出特殊的歷史時期黃土高原上生活著的人們的情感生活畫面。短時效的政治事件對普通人日常生活、心理情緒的影響和長時效的由陳舊的生產(chǎn)力方式、穩(wěn)定的歷史文化、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廣大農(nóng)村人民的生活習(xí)慣、行為方式、心理定勢，構(gòu)成了黃土高原上立體多樣的人生世界。這樣的人生世界里蘊藏著具有極大覆蓋面和統(tǒng)攝力的愛。正是這種愛和緣于這種愛的人生理解，以其全部的惟妙、全部的豐富、充沛的個性建構(gòu)了小說豐富的情感世界，小說中各式各樣的人物以獨特的方式訴說著各自的愛情。

二 本論

（一）幾種一般的愛情模式。

作品對于各種人物的各類愛情給予了全面、廣泛的關(guān)照。金波與軍馬場的藏族姑娘的愛情——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金波與藏族姑娘在歌聲中相識，在歌聲中傳達情意，在歌聲中相愛，歌聲是他們愛情的唯一見證。他們唯一的接觸是在軍馬場相見的短暫瞬間，他們完全是精神世界的相通，即使相隔遙遙萬里，愛情在金波心中依然保持著純潔與神圣。正如保加利亞哲學(xué)家、心理學(xué)家瓦西列夫所言：“男女在‘純粹’的精神享受中在云端邀游。他們的嘴唇從來不會碰在—起，雙手總是擁抱著一無所有的空間，思想是云霧朦朧的一片。”①金波與藏族姑娘的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是沒有肉體接觸的靈魂的溶合。孫少平與惠英之間，也包含著這種精神戀愛的因素。她們各自原有的愛人先后在災(zāi)難中喪生，在悲痛中他們成為對方的精神依托，并且在生活中相互給予彼此精神上的慰籍。

小說還寫出一種帶有功利主義色彩的愛情一一郝紅梅對顧養(yǎng)民的感情。郝紅梅出身于貧寒的“地主”家庭。在那個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里，這無疑是她背負沉重十字架?？部赖娜松?jīng)歷，對未來的憧憬，郝紅梅給自己的愛情附加了一項使命一一幫助她擺脫現(xiàn)狀，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家世好、有風(fēng)度的顧養(yǎng)民自然成了她夢寐以求的戀愛對象?；诖朔N目的的交往給他們的感情摻和了本不該屬于愛情的因素一一功利性。作品還表現(xiàn)了——一種英雄崇拜式的愛情；曾經(jīng)被侯玉英肆意傷害過的孫少平竟在洪水中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侯玉英完全被那種人格的力量震撼了，折服了，自此，孫少平成了她心中敬著、愛著的英雄。

（二）作者傾力表述的幾種典型愛情模式。

事實上，以上幾種愛情模式并非作品關(guān)注的重點，作者傾力表述的是下面幾種生長在中國不同歷史階段的典型愛情模式：

1、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孕生的愛情模式。

封建王朝統(tǒng)治中國兩千年，封建文化根植中國兩千年，我們可以更新政治、變革社會，卻無法切斷文化的傳承和沿襲。封建儒學(xué)正統(tǒng)的道德觀、倫理觀、人生觀、價值觀構(gòu)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并且根深蒂固地影響著中國人、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它固執(zhí)的痕跡至今仍然難以被抹去。在這片特殊的文化土壤中孕生的男人和女人自然無可避免地被打上了特殊的烙印，那是傳統(tǒng)文化的標記，于是就有了這樣一些對愛情的理解和選擇：

在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沖突中，壓抑心中真愛，轉(zhuǎn)而歸從于“男子立業(yè)成家”的傳統(tǒng)婚戀觀，尋找一種更貼近現(xiàn)實的、“過日子”的愛情。這樣的愛情發(fā)展模式在孫少安與田潤葉、賀秀蓮的感情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孫少安心地善良，人品正直，情操高潔，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男子觀念中的理想者。然而，唯其懷有人間美好的感情，唯其對村黨支部書記的女兒、縣城的女教師田潤葉的愛之深，唯其飽嘗農(nóng)村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極度貧困之苦澀，他才不忍心讓這種苦澀的生命之果降臨在她的頭上，他才忍痛割愛．把對田潤葉的愛情，深深埋在心底。潤葉對少安來說，并不是一個夢境中虛幻的姑娘，她和他一塊長大，青梅竹馬，相互熟悉和親切得像兄妹一樣，如果真能和她在一起生活，少安對自己的一生會多么滿足啊!所以當他看到潤葉給他的簡單的示愛信后，他“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來，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洶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眉開眼笑，成了另外—個樣子……一直到他走進他家院子的時候，手里僵硬地握著她的那封信……”。溫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回到了自己所處的實際生活之中，不論是潤葉的工作還是家境，對于他所擁有的簡直是天壤之別，孫少安痛苦地得出一個簡單、明白而又殘忍的結(jié)論；這是不可能的！—方面，善良的少安出于對潤葉深深的愛，不忍心讓親愛的人陷入像自己一樣的生活困境之中；另—方面，少安有著厚重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他不能自私地為自己的幸福而放棄家庭。扛起一家人的生活、扛起弟弟妹妹的前途，是他的心酸，更是他的驕傲。還有不容忽視的方面，就是傳統(tǒng)觀念對他的左右；他家與潤葉家門不當戶不對，他高攀不得，而且，在孫少安的潛意識里依然認為男人才可以是一家的主宰，“如果男的在門外工作，女的在農(nóng)村，這還正常。女的在城里當干部，男的在農(nóng)村勞動，這哪里聽說過？”就是在這種種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少安眼睜睜地、痛苦而又心甘情愿地埋葬了自己的愛情。

田潤葉在尚未真正審視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的叫候，生活就把婚嫁這個人生重大問題擺在了她面前。當她認真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眼前就立即浮現(xiàn)出了孫少安的身影，他們“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齡就在一塊了，他對她來說，就像自己的家里人一樣習(xí)慣和親切”。雖然以前潤葉沒有認真想過少安就是她以后的愛人，但是當她第一次考慮的時候，第一個就想到了孫少安，這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是的，生活常常在不經(jīng)意中，潛移默化地把愛一點一滴地根植在兩個人的心中，田潤葉一旦明白地意識到這一點，就勇敢地正視自己的愛情。她想到了少安現(xiàn)在是農(nóng)民，而她已經(jīng)算是公家人了，她認為“這又算什么呢?古時候，還有皇帝的女兒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天上的神仙都可用死來殉情，何況凡間人田潤葉只是個小學(xué)教師罷了?！备@自己所愛的人，即使受一輩子苦，她愿意。她大膽地放飛了愛情的信鴿，然而一次又一次，少安的態(tài)度令她痛苦、焦急又無可奈何。她相信少安是愛她的，也理解少安的處境，堅守著門當戶對不如兩廂情愿的愛情理想，然而少安結(jié)婚的消息粉碎了她的愛情夢想。而且，二媽、李向前、李向前的父母是她無法擺脫的困擾和壓力，潤葉完全陷入了痛苦的漩渦。

孫少安以為把生活的苦果留給自己，田潤葉就一定能夠獲得幸福和甜蜜，然而，生活和愛情絕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西方著名學(xué)者、心理學(xué)家弗洛姆說:“如果我們真正愛一個人，我們就會愛所有人，愛這個世界，愛生活；如果我們能對另一個人說：‘我愛你’，我們就一定能夠說：‘我因為你而愛每個人，我通過你而愛這個世界，我由于你而愛我自己?！雹?可見，愛情把人與世界、與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更把戀愛的雙方連結(jié)為一個整體，愛情不可能因為一方的退出而在兩個人的生活中同時終止。孫少安無奈地拒絕了田潤葉，痛苦地埋藏了愛情，他以為這是由他獨自品嘗的苦澀，他以為可以換來愛人廣闊的幸福天地。他卻不知同樣的痛苦和苦澀依然殘酷地成為潤葉的生活內(nèi)容，他也不能明白，在這段感情中，他與潤葉是合二為—，一焚俱焚的。

孫少安是農(nóng)村青年中出類拔萃的一個，在他身上更多地保留了傳統(tǒng)精神和文化觀念，他的愛情、婚姻也有著更多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投影。他一邊在內(nèi)心深處哀悼自己的愛情，一邊遵從家人的意愿從山西帶來了秀蓮。對秀蓮的選擇，更多的是受制于傳統(tǒng)的舊觀念——男人應(yīng)當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男人肩負著家族的責任和使命，卻與愛情無緣，又一次重復(fù)了“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傳統(tǒng)婚戀模式。秀蓮卻是對孫少安一見鐘情，從心底深深地愛戀上了他。秀蓮熱烈的愛情，善良、勤勞，樸實的品質(zhì),一次次溫暖著少安的心?；楹螅眢w上的結(jié)合，生活中的磨練使兩個人的心靈越靠越近，相互成為對方的精神支柱，并建立起一種夾雜著友情、親情的深厚愛情。

孫少安的情感歷程幾乎是陜北高原上幾代人情感生活的寫照，他們在黃土地上耕耘、勞作，有黃土地一般的沉默、質(zhì)樸、寬厚．在那片土地上，重復(fù)和沿續(xù)著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對于他們而言，愛情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婚姻是暖烘烘的熱炕，香噴噴的飲食，實在而可靠。黃土地資源的貧瘠，使得他們必須竭盡全力創(chuàng)造物質(zhì)生活，幾乎丟失了思想的空間。因此，雖然走過了嚴格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愛情卻依舊是頭腦中短暫的—個念頭，婚姻就是找個能相幫扶著過日子、生兒育女的人，“情投意合”在他們心中并不那么重要，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孫少安卻又有所不同，他懂得愛情，也感受到了愛情，他的痛苦也正緣于愛情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他的痛苦更是那一代思想覺醒的農(nóng)村青年的痛苦。通過少安內(nèi)心的矛盾掙扎．我們或許能體會得到那么多農(nóng)村青年面對愛情的幸福、心酸、無奈。

“我該有個家”，是黃土高原上世代生活著的男人們萌生愛情的契機，建立小家庭的渴望是男人們追求愛情的動力,而妻子們的心理模式也驚人的統(tǒng)一,“他是我丈夫,所以我愛他，”孫蘭花與王滿銀就是這樣走近我們的.“不知那一天,逛漢王滿銀睡在自己冰涼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個老婆.腦子里把前后村莊未嫁的女子一個個想過去,最后選定了雙水村孫玉厚的大女子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水、種自留地都行……”?！袄掀?、孩子、熱炕頭”，是陜北高原上無數(shù)光棍漢對愛情和家的憧憬，也是王滿銀目前對生活和愛情單純而現(xiàn)實的理解。選擇蘭花，與其說是王滿銀的愛情選擇，倒不如說是他對那種古老的生活內(nèi)容和模式的沿從與期待。而蘭花“看這個穿戴一新，臉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這樣熱心和她說些叫人耳熱的話，心里不由地直跳彈”，平時她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從來也顧不上想這種事。“現(xiàn)在，罐子村這個膽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 一下子喚醒了，就像一堆干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燒起來”，義無返顧地選擇了王滿銀做丈夫。盡管在所有人看來，王滿銀都不是一個好女婿，但蘭花卻死心塌地，從不抱怨?！斑@個忠厚善良的農(nóng)村姑娘，始終在心里熱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一一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即使后來王滿銀帶回個外地女人并且關(guān)系暖昧，蘭花在傷心過，掙扎過之后，仍然憑她熾熱執(zhí)著的愛和寬容，包容了丈夫的過錯。另外，我們也不難覺察，支配著蘭花行為的除過愛情，還有傳統(tǒng)道德觀念，在她身上仍烙有“禮教”的印記，她對愛情的理解中，依然包含了儒學(xué)正統(tǒng)的思想內(nèi)容，就像那句古老的諺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從另—個角度來看，蘭花和王滿銀的感情中還包含有其它的內(nèi)容。弗洛姆：“如果看不到男人的愛如何在期望從另一個女人那里再找到母親，與期望脫離母親，去尋找任何—個可能與其母親形象有差異的女性之間徘徊，就不能理解男人的愛情生活……當婚姻開始的時候，很容易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即這個女人并不是一個母親形象，但婚后的生活中，她小心地操持家務(wù)，常常成為男人遠離其童年期望進行新的冒險的訓(xùn)練者”。③王滿銀幼年喪父，是母親用辛勞把他撫養(yǎng)到十九歲，母親死后他就一直在社會上游逛，無著無落。所以，他對具有和母親一樣勤勞、質(zhì)樸品質(zhì)的蘭花就產(chǎn)生了一種像對母親那樣的依戀情緒，并認定她就是白己的老婆?；楹?，蘭花任勞任怨，照顧他的生活，給他以母親體貼的溫暖和妻子溫情的甜蜜。犯錯時，用母親般寬厚的胸懷包容他，縱容他的頑劣，默默地為他守住一個家，隨時帶給他溫暖，蘭花對他來說不僅是妻子，還是母親。因此不論他流浪在何處，也總會記得回家，到中年，他厭倦了流浪的生活，厭倦了其中的滄桑，迫切地想要回家，回到蘭花身邊，尋找撫慰。這是丈夫?qū)ζ蘖说囊缿?，也是孩子對母親的依戀。他知足、快樂地依守著他的蘭花，并用他活潑的性格，帶給蘭花生活的情趣，為她平淡的生活增添一抹亮彩。而在蘭花的情感中，作者注入了大量的道德內(nèi)容，透過她對王滿銀不離不棄的愛情，我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傳統(tǒng)美——勤勞、善良、寬厚、淳樸、從一而終。蘭花對王滿銀的關(guān)懷甚至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一位妻子，更像一位母親，閃耀出母性的光輝，她的愛情也因此而更加樸實，更加博大、更能觸動人心。孫蘭花的形象在我們面前逐漸豐滿起來。通過她，作者展現(xiàn)出陜北高原上無數(shù)像蘭花一樣的勞動婦女，她們的悲喜以其質(zhì)樸的方式感染著我們。

2、社會更新的歷史階段生長的愛情模式。

走過浩劫，迎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中國社會開始勃發(fā)出新的生機，政治上的寬松帶來了文化的繁興，在自然經(jīng)濟向商品經(jīng)濟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新的生活觀、道德觀、價值觀、政治觀、經(jīng)濟觀在新一代青年的心中萌動和成長，新的愛情觀念也隨之 逐漸產(chǎn)生,對于愛情，他們有了不同于父輩的理解和詮釋。在新、舊交錯并存的狀態(tài)中，形成了屬于那個時代的愛情。對人生理想的追求是愛情生長的“催化劑”，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交鋒中 ,躍身向前，開辟了未來的新征程，并贏得了美好愛情.更為可貴的是，他們注重內(nèi)心的溶合，注重愛本身，而不是社會地位的對等．家世背景的般配。孫少平和田曉霞的愛情、田潤生與郝紅梅的愛情就是社會更新的歷史階段生長的愛情模式的不同表現(xiàn)。

孫少平和田曉霞是從相識、相知一步步走進愛情的殿堂的。在他們最初的交往中，相互的欽佩大于感情。孫少平被田曉霞豐富的知識，對實事獨特的見解及爽朗的性格所吸引，田曉霞也因?qū)O少平有思想、有見識和不同于其他農(nóng)村青年的氣質(zhì)而與他拉近了距離。同時，田曉霞男孩子般爽快大方的性格，也使他們的交往拋開了性別的因素。愈加和諧、自然。保加利亞哲學(xué)家基里爾·瓦西列夫說過：“愛情的基礎(chǔ)總是相互的好感，彼此中意”④。少平和曉霞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各自的性格特質(zhì)使他們靠近，對知識和理想的共同追求使他們有了更多精神層面的交流。所以，自然而然地，這兩個人之間多了一種比其他同學(xué)更深的友情。

不過，孫少平和田曉霞之后的感情發(fā)展道路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在那個年代里，高中畢業(yè)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這次抉擇很大程度上確定著一個人一生的道路，城市里的曉霞和農(nóng)村的孫少平將走上有著天地之差的兩條路。顯而易見，身份、職業(yè)、家庭、境遇就會成為橫在兩人之間的鴻溝，他們都意識到，也許今后倆個人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交點?；氐睫r(nóng)村的孫少平從未放棄過對知識的渴望，對理想的追求，他不安于像祖輩那樣在黃土地上生活，他要開始自己的開拓和奮斗，他來到更寬闊的天地之中，孫少平對精神世界的不懈追求又一次為他贏得了愛情的機遇。雖然生活的現(xiàn)實一次次將他們分隔在截然不同的生存空間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城市——農(nóng)村；大學(xué)生-－－攬工漢；省報記者——煤礦工人，但是在輾轉(zhuǎn)中，雙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對方依然是唯一能與自己進行深層精神交流的人，他們的心在一次次波折中一步步靠在一起，碰撞出愛情的火花。弗洛姆說過：“愛不為什么，愛的唯—重要性就在于愛本身，愛是人類的自我表達，是使人類的力量得到充分發(fā)揮的方式。在以功利，創(chuàng)造和消費為企圖的文化中，人們根本失去了認識這愛的能力。”⑤誠然，在這過程中，孫少平徘徊過，退縮過，動搖過，因為他感覺到種種客觀的、現(xiàn)實的、功利的因素在他與田曉霞之間拉開距離，也曾經(jīng)畏懼過這功利力量的強大。但孫少平終究是一個有知識、有思想的年輕人，當頭腦中傳統(tǒng)的世俗觀念一旦被摒除，他立刻堅強起來，戰(zhàn)勝了自己，走出了困擾，形成了自己對愛情的新的認識，有了對愛情嶄新的詮釋——兩個人能夠真正相愛才是最重要的。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愛情觀念的超越，在愛情的選擇中，第一 次將“愛”放在首位，令愛情真正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

孫少平精神世界的要求很高，他可以忍受貧窮和饑餓，卻不能容忍精神的匱乏和空虛。正因為如此，他不滿足現(xiàn)狀，開始個人奮斗的歷程，在奮斗中一步步走向成熟，形成獨立的人格。新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促使他不斷的自我實現(xiàn)，他的愛情觀在這不斷的轉(zhuǎn)變與實現(xiàn)中完善起來。而且，他的愛情是一種新生的力量，是—種勇于突破的精神內(nèi)涵，這種精神力量是潛在于中國肌體之中的新的生機。孫少平的奮斗歷程和愛情的曲折，預(yù)示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和未來——在曲折中前進，在碰撞中完善。

執(zhí)著無悔地追求愛情，讓熾熱的愛火燃燒自己，溫暖愛人的心，為她照亮通向愛情的道路。李向前正是這樣把田潤葉帶出往昔的情感傷痛，帶進愛的圣殿。應(yīng)該說田潤葉一直對戀愛和婚姻有一個簡單而固執(zhí)的理想模式——有一個跟自己相愛的人是幸福的，只有這個人才能成為婚姻的對象。當她愛了孫少安，并把自己滿腔少女的熱情獻給少安，換回的卻是逃避，留下的是一個傷痛的結(jié)局。失戀的痛苦把田潤葉帶進一個絕望的世界，她從此關(guān)閉了心中情感的大門。對于李向前執(zhí)著的愛，她體會不到幸福；相反地成為—種負擔和痛苦。李向前對田潤葉的愛卻到了一種近似癡迷的程度，他不會激情的表白，只會默默地給予，不求回報的給予。對他而言，為所愛的人奉獻，就是一種幸福，并在給予中領(lǐng)略著快樂。如西方一位心理學(xué)家所言：“正是在給予中，我領(lǐng)略到我的力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對我的盎然生機與活潑能力的體會使我歡樂溢心。我體悟到自身的博大威力，沛然活力，流暢生機，由此感受到無限歡悅。”⑥ 然而，遺憾的是李向前執(zhí)著于給予的時候，卻未曾真正了解田潤葉的內(nèi)心世界，也就注定了他難以走進這個世界。失戀的痛苦，外界重重的壓力，使田潤葉無力選擇，她根本沒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量幫助她走出困境，最終為了她二爸的“政治命運”，被迫與李向前結(jié)婚。但婚后田潤葉堅決不與丈夫同床，這讓李向前還未來得及品味新婚的甜蜜就陷入了綿長的痛苦之中。癡情癡心的痛苦使李向前借酒澆愁，酒后開車，在車禍中失去了雙腿。在李向前絕望時，田潤葉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理想愛情觀”，開始認真思考白己的婚姻——“幾年來她—直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之中，而從來沒有去想那個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歸罪于他。平心而論，當年這樁婚事無論出自何種壓力，最終是她親口答應(yīng)下來的。如果當時她一口拒絕，他死心以后，這幾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為她的一念之差，既讓她痛苦，也使他備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慘的結(jié)果。”這也是潤葉對自己靈魂深處的拷問，是她品格中善的升騰。因此，田潤葉決定回到李向前身邊時，包含有一定的贖罪心理。同時，女性身上特有的母性開始在她心中復(fù)蘇，“母性是一種承受苦難能力最強的載體，是種能喚起苦難中男人再生的妙藥，是一劑對苦難者包容的靈丹”(路遙)。就是這種“靈丹”，讓李向前重生，有了品嘗幸福的機會，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李向前和田潤葉才真正地彼此了解，打開心門，共同建立起愛的家園。

外部的強大壓力，雙方又缺乏溝通，再加上處理問題的極端方式，曾給李向前和田潤葉帶來無盡痛苦。在痛苦中的相互認識和自我審視，使他們的愛情出現(xiàn)新的生機，雙方也在愛情中獲得重生。李向前和田潤葉是作者竭力刻畫的完美形象，他們有同樣的善良，同樣的溫厚，對愛情同樣執(zhí)著一念，可正是執(zhí)著的兩份愛，將他們分隔在各自的世界里。災(zāi)難喚起了他們性格中的善良和溫厚，田潤葉和李向前分別開始了內(nèi)省式的自我審視，堅冰融化了，他們開始相互理解和體諒。在他們愛情獲得重生的過程中，“善”起到了很大作用。因此，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田潤葉和李向前是作為道德形象走入讀者視野的，他們依靠本性的“善”驅(qū)走了痛苦，換來了愛情。這也是作者想要樹起的一面旗幟——德，德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力量，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未來也將如此。

在苦難的體驗中成長，在苦難中發(fā)現(xiàn)愛情。田潤生在姐姐田潤葉和姐夫李向前的不幸婚姻中開始懂得了愛情，通過姐姐和姐夫的教訓(xùn)，他得到一個認識——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悲哀的、不幸的，只有在愛情的基礎(chǔ)上建立的婚姻才能讓雙方得到幸福。長期以來，他靦腆和怯懦的性格使他不習(xí)慣跟人尤其跟女人相處，而郝紅梅因生活的挫折產(chǎn)生的自卑感卻意外地激活了他男子漢的意識。在郝紅梅面前，田潤生才會感到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因此，他一方面出于善良的本性熱心地幫助她、同情她的遭遇，一方面他也越來越喜歡與她在一起。不經(jīng)意間，潤生對郝紅梅的感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強烈地意識到，他而今到紅梅這里來，不再僅僅是要給她送一些維持生活的用品，更渴望見到她”，她那孔貧寒的窯洞，總能帶給他溫暖，讓他身心放松。很顯然，起初的同情一點一滴地轉(zhuǎn)變成了愛情。

郝紅梅不成熟的初戀以失敗告終，心灰意冷中她嫁了人，幸運的是丈夫愛她、體貼她，而且他們還有了孩子。在她重新體驗到人生的幸福時，災(zāi)難再一次降臨，丈夫的死又把她推進了痛苦的深淵。接二連三的生活不幸，曲折的感情經(jīng)歷及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使郝紅梅從一個對未來懷著美好憧憬和理想的少女，變成一個滄桑的小婦人，并學(xué)會用“麻木”封閉和保護自己。直到田潤生的出現(xiàn)，她冰冷的生活中才又有了陽光和溫暖，漸漸地，她依戀起這個帶給她溫情的男人。這是她悲慘歲月里的愛情，因此這愛深沉而又深刻。

他們的愛因“苦難”而深情，他們各自對“苦難”的目睹和體驗，讓他們心靈融合，他們在“苦難”中建立起深沉而頑強的愛情。憑借著深刻的愛情帶來的力量，田潤生和郝紅梅克服種種世俗的障礙走在了一起?？嚯y常常是不幸，但有時候也可以成為一種財富。田潤生在對親人苦難感同身受的體悟中，變得善良、堅韌，郝紅梅在人生苦難的體驗中逐步成熟，在苦難中，他們的愛情生根、發(fā)芽，開出紅艷艷的花朵。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苦難別樣的光彩。在潤生父母對他們愛情的不理解和反對中，我們還能看到城鄉(xiāng)交叉地帶，大多數(shù)人的思想狀態(tài)一一雖然較早地了解新思想，并能給予一定程度上的理解，但是當新觀念將在自己身邊發(fā)生作用時，他們照樣不可思議，照樣害怕，照樣排斥，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依然頑守著傳承了千年的思想陣地。要改變這種狀態(tài)，還有更艱難的路要走，還需要長時間地付出更大的努力。

在新舊交接時，還有這么—種狀況：在兩種愛情的選擇中，卻丟失了愛情。杜麗麗和武惠良原本是—對自由結(jié)合的恩愛夫妻，多年的家庭生活一直幸福美滿，他們的婚姻有著比較深厚的敢情基礎(chǔ)。武惠良用情專一，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慶幸自己與愛人共同營造了一個溫馨的家，并依戀著她。杜麗麗則是一位現(xiàn)代女性，除了家庭、愛情，她對文學(xué)有自己的追求，她崇拜新文化、新文化，喜愛新事物，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詩人，三十歲的她依然有二十歲的光彩鮮嫩。新詩詩人古風(fēng)鈴的出現(xiàn)是杜麗麗和武惠良婚姻裂變的契機。這位詩人有激進、前衛(wèi)的思想，更有藝術(shù)家飄忽不定的風(fēng)流本性。他留著長發(fā)，穿著寫滿字的牛仔褲，嘴里說出的是“超越”，“嬗變”、“集體無意識”。這一切對麗麗而言是一股強大的吸引力，使她癡迷。她崇拜古風(fēng)鈴，崇拜這個“新”的代言人，并讓這位風(fēng)流的大詩人輕易地闖進她的生活、她的世界，杜麗麗的確是—位新女性，她努力更新自己的思想，勇于接受新事物：她也的確是一個不成熟的新女性，對—切新的事物她缺乏客觀理性的認識，對古風(fēng)鈴盲目的愛，最終讓自己陷入情感的困擾，給丈夫帶來痛苦，導(dǎo)致家庭的破碎。在新文化、新思想，新觀念的沖擊下，一部分人“頑強”地抱殘守缺，而另一部分人則勇敢地向傳統(tǒng)發(fā)起挑戰(zhàn)。杜麗麗屬于后者。在新與舊的對峙中，一些人以客觀的態(tài)度，正確的認識，科學(xué)地將新舊融合互補，而另一些人則完全被新浪潮淹沒，迷失了自我，形成了夾縫狀態(tài)中極不成熟的文化觀、道德觀、審美觀、愛情觀。并以此指導(dǎo)自己的行為。杜麗麗同樣屬于后者。

路遙筆下的杜麗麗熱情而開朗，對于新鮮事物永遠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希望生活始終充滿浪漫色彩，在新時代的浪潮中，她用新眼光發(fā)現(xiàn)了新愛情，她卻絕對不是一個可恥的婚姻道德背叛者。在對兩種感情的取舍中，我們可以發(fā)覺，與其說她愛古風(fēng)鈴，倒不如說她愛新鮮事物，是古風(fēng)鈴身上從內(nèi)到外、從頭到腳透出的新感覺令杜麗麗癡迷。對“新”的欣喜，對“舊”的不舍，才使她徘徊在十字街頭找不到出路。作者通過杜麗麗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矛盾、掙扎，折射出當時不少人對目前生存狀態(tài)的迷茫——家庭、事業(yè)、婚姻，當然還包括愛情。他們都需要很長的時間重新構(gòu)建新舊融合的，而非單一、對立取舍的思想觀念體系，才可以找回他們失去的珍貴，填補他們曾經(jīng)的缺憾。

三 結(jié)論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個情感的世界，人們期待、憧憬、希冀、追求和渴慕愛情。但愛情并不是存在于真空之中的，愛情的萌發(fā)、成長，以及發(fā)展成為不同的狀態(tài)，與時代、文化、生活、性格、心理等內(nèi)部因素有著無法分割的聯(lián)系。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社會觀念的作用下，不同性格類型的人將這些外部的影響內(nèi)化為各自不同的心理內(nèi)容，并由此闡發(fā)出對愛情的不同詮釋。在平凡的世界里，蕓蕓眾生演繹著平凡而又奇異，平淡而又觸動人心的愛情故事。在這些愛情里面，我們或許能夠找到我們自己對“情”的感悟，對“愛”的理解。而且，隨著時代變化，社會進步，愛情內(nèi)涵將會愈來愈豐富，愈來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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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瓦西列夫《情愛論》（趙永穆、范國恩、陳行慧譯）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84頁。

[2]：艾·費洛姆.《愛的藝術(shù)》（李健鳴譯）商務(wù)印刷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

[3]：陳學(xué)明、吳松、遠東著.《愛是一門藝術(shù)——費洛姆·馬爾庫塞論愛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2頁；

[4]：瓦西列夫《情愛論》（趙永穆、范國恩、陳行慧譯）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43頁。

[5]：陳學(xué)明、吳松、遠東著.《愛是一門藝術(shù)——費洛姆·馬爾庫塞論愛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頁。

[6]：艾·費洛姆《愛的藝術(shù)》（李健鳴譯）商務(wù)印刷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