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施蟄存：唐女詩人

詩出于歌，歌起于民間。民歌的開始，很可能屬于婦女的勞動歌謠。從獨唱而至于互唱，由互唱而至于對唱，再由對唱而至于問答，于是男女詩人都有了?！对娊?jīng)》中如《王風·伯兮》，《鄭風》中的《山有扶蘇》、《狡童》、《將仲子》，都是婦女所作，可惜沒留下姓名。五言詩起于漢代，已有好幾位女詩人見于著錄。竇玄妻的《古怨歌》、蘇伯玉妻的《盤中詩》、烏孫公主的《悲愁歌》，卓文君的《白頭吟》，都是好詩。蔡文姬的《悲憤詩》，作五言長篇，更是杜甫《北征》詩的泉源。魏、晉以下，歷代都有女詩人，或則見于著錄而詩與名俱亡，或則詩存而名佚。但鍾嶸《詩品》中，還論到漢代的班婕妤、徐淑、齊代的鮑令暉、韓蘭英，這幾位女詩人的作品現(xiàn)在都不可見，但她們的姓名能列入《詩品》，可知當時必有杰出的作品流傳。

到了唐代，男詩人既多，女詩人也并未示弱。不過由于封建社會禮教的約束，女詩人的才名，不出于閨閣。她們又不能應(yīng)進士試，用不到行卷。她們沒有社會生活，作詩也限于閨中抒情，因而極少流傳出去，到后世便如云煙之消散。但是即使如此，《全唐詩》中還保存了幾百首女詩人的作品，仍然反映著這是清代以前女詩人最多的時代。

唐代女詩人中最著名而作品現(xiàn)存最多的止有三家。李冶、薛濤、魚玄機。李冶和魚玄機都是女道士，薛濤是成都妓女。她們都有社會交際生活，常與文人唱酬，因此她們的詩流傳最多。三人中，李冶的時代最早，我已在講中唐詩的時候講過她的詩。薛濤年齒略遲于李冶，其聲名卓著時期，大約在貞元至元和年間。她的詩相傳有五百首。南宋時還流傳著她的《錦江集》五卷，可是現(xiàn)在僅存八十九首了。

薛濤的詩大多是七言絕句，但其壓卷①之作卻是一首五言律詩：

酬人雨后玩竹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

有人雨后賞竹，做了一首詩，寫給薛濤看。薛濤也做了一首，以酬答他的好意?！俺辍辈皇恰昂汀薄：褪且迷嵉?。酬不必用原韻。但既然稱為“酬”，詩意便應(yīng)當照應(yīng)原作。薛濤一看原作，便想到竹的特征表現(xiàn)在冬季，故古人以松竹梅為歲寒三友。現(xiàn)在此人卻在雨后玩竹，便不是恰當?shù)臅r候。所以她第一聯(lián)便說：你在南方的春天雨后玩竹，那里能看到它不畏霜雪的姿態(tài)呢?接下去說：但是，春天是草木茂盛的季節(jié)，在這時候玩竹，至少可以看到它能以虛心自持，也就不同于“眾類”了。這一聯(lián)的對法比較靈活，從詞性的角度看它，似對非對，屬于假對一類，或曰假借對。從意義的角度看這是一聯(lián)流水對，或曰十字對。因為詩意不是兩句平列，而是以十字為一意的。頷聯(lián)是詠竹。晉代有山濤、王戎等七位高士在竹林中飲酒賦詩，稱為“竹林七賢”。故詩曰“多留晉賢醉”。舜帝南巡，死于蒼梧。他的二位妃子在竹林中哭泣，眼淚滴在竹竿上，成為湘妃竹，又名斑竹。故詩曰“早伴舜妃悲”。因為七賢的時代在舜妃之后，故用“早”字，以點明時代。結(jié)尾一聯(lián)照應(yīng)了起聯(lián)。大意說：你如果能到年終時候再來玩竹，就可以見到它不畏霜雪的勁節(jié)了。這首對原作者大有譏諷之意，但說得非常委婉。詩意既佳，句法亦蒼老，在中唐五言律詩中，可以列為佳作。

魚玄機詩一卷，四十九首，現(xiàn)在還有一個南宋刻本。此外，《文苑英華》載魚玄機《折楊柳》一首，不見于集中，故現(xiàn)存詩五十首。她的詩以五、七言律詩為多，功力在薛濤之上與李冶不相上下。

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這是一首極其大膽的詩，封建社會中的女詩人，能在詩中表現(xiàn)這樣風流浪漫的思想情感，并不很多。但在唐代，卻不止魚玄機一人。詩題曰《贈鄰女》，看詩意，大概這位鄰家姑娘是被一個薄情男子拋棄了的。魚玄機寫這首詩安慰并鼓勵她。第一聯(lián)寫這個姑娘的生活，從側(cè)面表現(xiàn)她的情緒。怕見陽光，故以羅袖遮掩太陽；早晨懶得起來梳妝，因為有春愁。愁字的說明，就在下面第二聯(lián)：“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闭f得多么沉痛!在這個社會中，男子幾乎個個都是無情無義的，要找一個“有心郎”，比找一件無價之寶更為困難。這個鄰家姑娘，因為有這樣深刻的春愁，所以她睡著時也偷偷地哭泣，在花園里也無心賞花，而暗自傷心。魚玄機用選一聯(lián)來具體描寫了鄰女的春愁。但魚對這位鄰女的只會傷心，只會暗哭，雖然非常同情，卻覺得她未免太懦怯了。對于這樣一個處于被動地位的弱女子，魚要鼓勵她爭取主動，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魚在結(jié)尾一聯(lián)中，把宋玉比喻為“有心郎”，把王昌比喻為負心郎②，即拋棄鄰女的那個男子，而組織成一聯(lián)為婦女爭取自由和獨立的響亮口號：“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p>

剛才我說，在唐代，寫這樣大膽的詩的女詩人，不止魚玄機一人。現(xiàn)在就舉一首李冶的六言詩：

八至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在封建宗法制度中，夫妻是五倫之一，又是三綱之一。夫為妻綱，妻是從屬于夫的。夫妻的愛情，不是雙方均等，而是由宗法制度分配的。夫?qū)ζ?，主?quán)大于愛情；妻對夫，義務(wù)大于愛情。由封建婚姻制度結(jié)合的夫妻，他們之間，即使雙方都有愛情，這種愛情也是由封建制度維持著的。李季蘭看穿了這種夫妻關(guān)系，用一句六言詩就揭發(fā)了這種夫妻關(guān)系的本質(zhì)：表面上是最親密，實質(zhì)上是最疏淡。前面三句，都是比喻，用來證明“至親至疏”的辯證觀點。

這首詩，豈不是也可以說是非常大膽的作品嗎?

武則天是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她執(zhí)政二十年，有功有過，互不相掩。我們不在這里評論她的政治，止限于賞鑒她的才華。她也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所作詩文很多。《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她有《垂拱集》一百卷，《金輪集》十卷，可惜現(xiàn)在僅存詩四十六篇，在《全唐詩》中。

武后有《九日游石淙》詩七律一首，命群臣和作，有石刻至今猶存。她的原唱中有“萬仞高巖藏日色，千尋幽澗浴云衣”。亦可謂一時佳句。但最能表現(xiàn)其浪漫性格的卻是她自制的商調(diào)曲《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有人懷疑此詩不是武則天作的，因為從詩意及語氣看，不象是一位執(zhí)政的女皇身分。這是由于誤解此詩，認為是作者自己抒情。當然，武則天不會有這一類型的愛情苦悶。但這是她寫的樂府歌辭，給歌女唱的。詩中的“君”字，可以指任何一個男人。唱給淮聽，這個“君”字就是指誰。正如現(xiàn)代歌星手執(zhí)話筒，唱著“我愛你”、“我念你”，使聽眾不免動心，就收到戀歌的效果。你如果把這一類型的戀歌認為是作者的自述，那就是個笨伯了。

詩四句，意義明白，不用注解。我只要提出其第一句，可見武則天對于婦女的相思病，極有深刻的體會?！翱粗斐杀獭笔且曈X的錯亂。婦女在極度苦悶的情緒中，官感會發(fā)生異狀。對于色、聲、香、味的感覺，都會反常。武則天以“看朱成碧思紛紛”來形容這個女人的“憔悴支離”，確是符合于生理學、心理學的經(jīng)驗之談。

這首詩，豈不是也可以說是女詩人大膽之作嗎?

上官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儀是初唐詩人，首先制定律詩對法的人。婉兒繼承家學，作詩文都是第一流的。武則天當政時，她在宮中為昭容③。幫助武后進用文人學士，提倡文化。武后朝臣中，詩人最多，與婉兒很有關(guān)系。評論沈佺期、宋之問二人詩篇優(yōu)劣的，也就是她④。她雖然因為附從安樂公主事被殺，但玄宗在開元初年還特別命臣下編集她的詩文為《上官昭容集》二十卷。這個集子現(xiàn)在也已亡佚，《全唐詩》中只存她的詩三十二首。

綵書怨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倀久離居。

題目是樂府曲名，以前沒有見過，大約也是新創(chuàng)的曲調(diào)。詩體卻是五言律詩。這個題目和這首詩連在一處，就可以知道這是初唐的作品。因為初唐時，五言律詩還可以譜曲入樂。中唐以后，沒有以五言律詩為樂府歌辭的情況。

一個女人在秋天懷念她的離居已久的丈夫，因而作此詩。第一句就點明時季，同時也暗示作詩的動機。不了解這句詩的來歷，就止能體會到它是說明作詩的時季，而不能體會到它所暗示的作詩動機?，F(xiàn)在我們把這句詩的來歷注明：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這是屈原《九歌》中的四句。“葉下洞庭初”，即“洞庭波兮木葉下”。這是點明“怨”的時季。但《九歌》原文在此句下還說明在這個秋風落葉的時候，盼望神來的吉日，預(yù)先備好酒食，以供迎迓?！芭c佳期兮夕張”，在《九歌》中是迎神之詞，在此詩作者所暗示的意義，卻是希望丈夫歸來的吉日。許多詩人運用古典成語，往往含有歇后的作用。即用的字面是上句，用的意義卻在下句。這也是讀詩時應(yīng)當注意的。

你如果理解了第一句的雙重意義，就能體會第二句并不單是承接上句的字面意義，它同時還承按了上句所暗示的意義。第二聯(lián)是描寫這個與丈夫“久離居”的女人的孤寂之感。露濃則天寒，天寒而無人共枕，就覺得被冷了。月落則即將黎明。到了黎明時候，錦屏中還是空虛無人，可知整夜的閨房中，始終是獨自一人。

第三聯(lián)上句“欲奏江南曲”，此句亦必須先了解《江南曲》的內(nèi)容，然后才能了解它與下句的思想關(guān)系。據(jù)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云：江南曲是古代相傳的曲子。古詞有“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又云：“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笨磥硎呛茉缙诘慕厦窀?，故歌詞非常素樸、簡單。吳兢說，后世人作《江南曲》，內(nèi)容都是“美其芳晨麗景，嬉游得時。”據(jù)此，可以了解這一聯(lián)詩是說：我本來想寫幾篇描寫良辰美景、及時行樂的《江南曲》，可是為了要爭取時間，封發(fā)寄到薊北去給你的信，《江南曲》就無心作了。薊北、遼西，都是當時軍人遠征的地方。

第四聯(lián)結(jié)束全詩。急于要封發(fā)的信，也沒有別的內(nèi)容，止是表示我和你離居已久的惆悵心情而已。這并不是表示信的內(nèi)容簡單，而是表示滿紙都是離情別緒，顧不到寫別的家務(wù)事。此詩題目是《綵書怨》，另有一個版本作《綵毫怨》，意義均同?！皶笔切旁?，“毫”就是筆。這結(jié)尾一聯(lián)是照應(yīng)了詩題的。五言律詩的格調(diào)形成于武后朝，文學史上雖然歸功于沈、宋，但我想上官婉兒也一定有一份功績。但看此詩，工穩(wěn)不亞于沈宋。對仗貼切是她祖父的遺教?！敖锨北緛聿皇谴嗽娭斜匾脑~語，但為了給“薊北書”找配偶，就想到了“欲奏江南曲”一句，可以欣賞她對法之靈妙。

《全唐詩》第二十九卷所錄女詩人詩，有許多是出于傳奇小說，未必真有此作者，故不可盡信。現(xiàn)在選錄幾首作者較為可信而詩極好的。

盛小叢是晚唐時越中（紹興）歌妓。大中年間，李訥為浙東觀察使，夜登城樓，聽到歌聲激切，極為贊賞，命人將歌者找來，才認識是盛小叢。當時監(jiān)察御史崔元范在李訥幕中，將奉召入京，李訥置酒送行，席上就命盛小叢唱歌勸酒。在座的主客都作了詩。盛小叢唱的是她自制的曲子：

突厥三臺

雁門山上雁初飛，馬邑闌中馬正肥。

日旰山西逢驛使⑤，殷勤南北送征衣。

這是一首邊塞詞。首聯(lián)二句極自然，極豪放，聲調(diào)又響亮。第三、四句寫驛使忙于為邊疆戰(zhàn)士輸送寒衣，題材也極能表現(xiàn)邊塞風光。女詩人的作品中，象這樣的詩極少見。讀此詩，可以想象，盛小叢必然是個豪邁的姑娘，不是嬌柔的女士。當時李訥首先賦詩：

繡衣奔命去情多，南國佳人斂翠蛾。

曾向教坊聽國樂，為君重唱盛叢歌。

王莽時，御史的官名為“繡衣執(zhí)法”，故后世以“繡衣”為御史的代詞。“南國佳人”指盛小叢。“斂翠蛾”即蹙緊眉頭，表示送別的情緒。“曾向教坊聽國樂”是李訥自述曾在長安聽過教坊樂工所奏的國樂，代表國家的第一流音樂。結(jié)句說：現(xiàn)在為你送行，重新再請聽一遍盛小叢的歌聲。這是把盛小叢的歌唱比之為教坊里的樂曲。

崔元范也賦了詩，李訥幕下的判官楊知至，也有一首詩，均保存在《全唐詩》中，今不再抄錄。不過楊知至詩的起二句云：“燕趙能歌有幾人，為花回雪似含顰。”似乎盛小叢是個北方人，流落在浙東為歌妓的。我想江南歌女恐怕不會作這樣豪放的歌詞。

徐月英是江淮間的妓女，也是晚唐人。她有《送人》一首，在唐人絕句中，可以列入佳作之林。

惆悵人間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

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鴛鴦相背飛。

這首詩大有神韻，但是得之于自然，不是刻意琢磨出來的。平望是吳江上的驛亭，送人上船都在此地?！傍x鴦相背飛”是象征手法，不是實指鴛鴦?！皟扇送ヒ蝗藲w”，豈非“鴛鴦相背飛”了嗎?

徐月英還有一首不全的詩，現(xiàn)在僅有二句，也可謂佳句：

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二句被宋代女詞人聶勝瓊偷了去，補凄成一首：《鷓鴣天》詞：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guān)曲，別個人人第幾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五

注釋：

①古人編詩集，把他最好的一首編在卷首第一篇，稱為“壓卷”。這個名詞，用到后世，泛指全集中最好的作品，不一定編在卷首。②宋玉有《登徒子好色賦》，講到有一個東鄰姑娘，在墻頭上偷看了他三年。魚玄機詩用此典故，寓意要鄰女自己去找愛人。

王昌，魏晉時人，風神俊美，為時人所賞。但無薄倖事。此詩僅為借用而已。

③昭容，皇后宮中女官名，為九嬪之一，位正二品。

④見本書第六篇。

⑤此句《升庵詩話》所引作“昨夜陰山逢驛使”，似較好。

第二篇：淺談海派作家施蟄存

淺談海派作家施蟄存

作者生平簡介：

施蟄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文學翻譯家、學者，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原名施青萍，筆名青萍、安華、薛蕙、李萬鶴、陳蔚、舍之、北山等。

1929年施蟄存在中國第一次運用心理分析創(chuàng)作小說《鳩摩羅什》、《將軍的頭》而成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奠基人之一。1930年代他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引進現(xiàn)代主義思潮，推崇現(xiàn)代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當時影響廣泛?？谷諔?zhàn)爭爆發(fā)後，他曾先后執(zhí)教于云南大學、廈門大學、暨南大學和光華大學。1952年以後他任教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施蟄存因早年與魯迅有過論戰(zhàn)，因而在1950年代至1970年代受到迫害，他也因此告別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工作，轉(zhuǎn)而從事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20世紀80年代，由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重新涌入中國，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又重新開始受到重視。

施蟄存一生的工作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937年以前，除進行編輯工作外，主要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詩歌及翻譯外國文學；抗日戰(zhàn)爭期間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1950年—1958年期間，翻譯了200萬字的外國文學作品；1958年以後，致力于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

施先生的小說注重心理分析，著重描寫人物的意識流動，成為中國“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之一。

施蟄存是一位很有個性的知識分子。他1930年代與魯迅論戰(zhàn)，20世紀50年代拒絕在教學中援引馬列文論，晚年對社會也很關(guān)注，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鑒于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研究上的貢獻，施蟄存曾被授予“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杰出貢獻獎”（1993年）和“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敬慰獎”。

主要著述

短篇小說集

《上元燈》—《將軍的頭》—《李師師》—《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

散文集

《燈下集》—《待旦錄》

編譯作品

《榮譽》—《軛下》—《征服者貝萊》—《劫後英雄》—《婦心三部曲》—《匈牙利短篇小說集》—《波蘭短篇小說集》—《外國文人日記抄》

學術(shù)著作

《唐詩百話》—《詞學論稿》—《宋元詞話》—《歷代詞籍序跋萃編》—《北山集古錄》—《水經(jīng)注碑錄》

他的第一個短篇集《上元燈》，其中大部分小說都是用懷舊情緒來表達男女初戀的詩意和小市民生活，出版后獲得好評。1932年主編《現(xiàn)代》，以寫作《鳩摩羅什》

為契機，之后有意的運用精神分析學來來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小說，遂同穆時英的新感覺派部分合流。

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在30年代堪稱獨步。歷史題材故事新編在前，如《將軍的頭》、《石秀》、《李師師》等，用精神分析來重新解釋歷史人物和事件?！睹酚曛Α?、《獅子座流雨》、《春陽》這些篇什，心理分析更從塵封的故紙堆之深入到現(xiàn)在都市，深入到女性的世界中去。應(yīng)當說，在現(xiàn)代環(huán)境下的男女發(fā)生地矛盾，是更適于窺視人性的經(jīng)久不息的涌動層面的。有人的內(nèi)在生命來表現(xiàn)人性，表現(xiàn)男女情愛，就這樣成了施蟄存小說的母題。這時期的作品主要收入《梅雨之夕》集、《善品女人行品》集。這種文學主要推行到市民群中去，勢必要以新奇的趣味來取勝，所以，她的小說又不斷改變手法，嘗試新技巧，顯得十分的不安分。他寫潛意識，寫出了《夜叉》，寫出了《魔道》受愛倫坡的影響寫了《兇災(zāi)》，類似一種心理探秘，自己也跌進了“魔道”吃了一驚，很快開始轉(zhuǎn)向。她的《小珍集》里的一些優(yōu)秀之作，就顯示了某種回歸寫實、探索心里現(xiàn)實的新路徑。

作為一個海派都市小說家，施蟄存還有一點，即根深蒂固的城鄉(xiāng)二元傾向。他棲身于上海，但松江有老屋存焉，這是他的文學“后院”。她的早期小說有賴于對江南小鎮(zhèn)的回溯，已經(jīng)顯出她與穆時英、劉吶鷗的相異。后來的心理分析小說脫去模仿的痕跡，成熟的代表作一律是鄉(xiāng)鎮(zhèn)進入城市的那種文化碰撞結(jié)構(gòu)?！洞宏枴穼懪f式婚姻犧牲了青春的中年鄉(xiāng)鎮(zhèn)富婆，在春天的陽光和商業(yè)大都會氣息的誘發(fā)下，萌動的一次注定要失敗的性愛心理。一個弗洛伊德心理小說的框架，卻把社會變遷隱約地包含在人物心理變遷之內(nèi)，其他如《霧》、《鷗》等，也是同樣的結(jié)構(gòu)。到他寫集外的《黃心大師》等作品，鄉(xiāng)村的和民間的影響，便再一次的浮現(xiàn)出來。可以說，施蟄存的城鄉(xiāng)統(tǒng)有的“情結(jié)”，貫穿了他的文學的全程，并保證她的創(chuàng)作擁有一貫的氣息。踏實最早認識到現(xiàn)代派需要有中國特色的一個作家，并付之實踐。他自己評價自己給中國小說帶來什么新的東西時說，“把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奇等各種新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納入了現(xiàn)實主義的軌道”。這是公允的說法。

20世紀前葉的中國新文學中存在著一股受弗洛伊德學說影響的小說創(chuàng)作流脈。對于多以行為情節(jié)來寫人物的中國小說傳統(tǒng)而言，這種專注于人物深層心理分析的作品，無疑代表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因此可以說，弗氏對人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的透視，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另一個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作為精神病理學家的弗洛伊德，從分析人的內(nèi)心深層的情感欲望，尤其是性本能的欲望著手，創(chuàng)立了一套系統(tǒng)的精神分析學理論。提出人的潛意識的概念。認為潛意識是意識的基礎(chǔ)。夢就是潛意識在人睡眠時乘理智控制的疏怠而自行溜號活動。該理論的核心是它的人格構(gòu)成理論，即認為每個人的人格都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個層次構(gòu)成。本我是人的欲望和本能，主要由性本能即“力比多”（1ibido）驅(qū)使。它按“快樂原則”行事，一味追求本能的欲望滿足；超我相當于社會的檢察機關(guān)，它按社會文明規(guī)范的法律和道德原則來行事，對不合社會文明規(guī)范的本我沖動實施壓抑；自我相當于社會的行政執(zhí)行機關(guān)，它按“現(xiàn)實原則”行事，在外部世界、本我與超我之間起調(diào)節(jié)作用，既要在一定程度上滿足本我的欲望和要求，又要用超我的理性和意志時時壓抑和提醒本我要遵守社會文明規(guī)范，不能任意蠻干。當外部環(huán)境的強大力量使自我感到無法調(diào)節(jié)現(xiàn)實與本我的沖突時，它就會產(chǎn)生有關(guān)外部世界的現(xiàn)實性焦慮；當實際行動中違反了超我的“至善原則”，超我就以強烈的自卑感和內(nèi)疚感來處罰自我，使它產(chǎn)生道德性焦慮；本我的強烈的欲望和本能無法實現(xiàn)，也會迫使自我產(chǎn)生神經(jīng)性焦慮。此外，從性本能的觀點出發(fā)，弗洛伊德還提出男孩有戀母情結(jié)，即“俄狄浦斯情結(jié)”（Oedipuscomplex），女孩有戀父情結(jié)，即“愛列屈拉情結(jié)”（Electracomplex）。認為人的受社會文明壓抑的本能欲望可以轉(zhuǎn)向社會所允許的活動中得到變相的滿足，從而使本能欲望得到升華。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就是一種性本能的升華。弗氏的這一套理論，對個人的本能欲望與社會文明規(guī)范的矛盾沖突，以及人的復(fù)雜多變難以捉摸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系統(tǒng)地理論化和科學化的分析和解說。這不但對心理學領(lǐng)域，甚至對整個思想領(lǐng)域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它很快超越了最初治療精神病變的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界限而沖擊到文學、藝術(shù)、宗教、社會風尚、倫理道德等社會生活的每一個側(cè)面。在中國，雖然早在新文化運動前就有人在文章中提及弗洛伊德的理論，但真正產(chǎn)生影響卻是在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文學革命之后。因為弗氏理論對性心理的高度重視，其本身就是對于傳統(tǒng)的以理滅欲、忌言性色的封建禮教規(guī)矩的一種大膽的挑戰(zhàn)。所以它的引入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叛性，存在著某種精神的契合。1921年朱光潛在《東方雜志》發(fā)表《福魯?shù)碌碾[意識與心理分析》①一文，正式譯介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郭沫若最早把弗洛伊德的理論應(yīng)用于文學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1921年，他寫了《〈西廂記〉藝術(shù)上的批判與作者的性格》一文，從弗氏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性本能的升華的觀點立論，推斷王實甫是一個在封建禮教束縛下導(dǎo)致性變態(tài)的人。他還用精神分析學理論創(chuàng)作了一批小說。比較典型的是《葉羅提之墓》和《殘春》。前者通過一個七歲的孩子與表嫂的戀情表現(xiàn)兒童的性欲心理，后者則通過描寫主人公與看護婦的婚外情被憤怒的妻子砍殺兩個孩子的血腥現(xiàn)實所震懾的夢境，來闡釋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人格構(gòu)成理論。魯迅也早在1922年寫《補天》時就嘗試用“弗羅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緣起?！雹谛≌f含蓄地寫了女媧的性苦悶。此外，在郁達夫、葉靈鳳等許多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與精神分析學說的暗合之處或說都能找到弗氏理論的蹤影。不過，魯迅應(yīng)用弗氏理論的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淺嘗輒止；郭沫若在創(chuàng)作中對弗氏理論的套用則顯得生硬，很多情節(jié)令人覺得突兀，難合情理；而郁達夫等人則更是在描寫人物的性愛心理時對弗氏理論的順手拈來，而不是刻意在這種理論的指導(dǎo)下對作品和人物進行通盤的設(shè)計和構(gòu)思。弗洛伊德小說取得真正的實績，是它與文學流派的結(jié)合。20世紀30年代由十里洋場的海派風氣催生出來的所謂“新感覺派”作家，借弗氏理論來打開文學創(chuàng)新的新視野，這種藝術(shù)選擇，實際上帶有地域文化在中西文化撞擊中的必然性。施蟄存是“新感覺派”具有代表性的作家，而被認為所謂“后期浪漫派”的徐，實際走的是現(xiàn)代都市心理分析小說的另一條路徑。施與徐是真正從立意、構(gòu)思到描寫都能嫻熟地運用弗氏理論，使中國的現(xiàn)代都市心理分析小說達到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

第三篇：施蟄存與《春陽》

施蟄存與《春陽》

新感覺派是20年代末到30年代前期在文壇上十分活躍的一個現(xiàn)代主義小說流派。它以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為代表，以《無軌列車》、《新文藝》、《現(xiàn)代》等刊物為陣地，擅長捕捉、描寫都市意象，喜歡用各種現(xiàn)代技法來寫都市感官體驗，注重人物的潛意識和隱秘心理分析的小說流派。

要了解這個流派的創(chuàng)作概況，課后可讀： 嚴家炎的《新感覺派小說選》、《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

一、生平與創(chuàng)作

施蟄存（1905－2003），原名許德普，1905年12月3日生于杭州水亭。1909年他父親施亦政被邀至兩江優(yōu)級師范學堂做文牘、管藏書，全家遷到蘇州，在那生活了六年。1911年父親為他舉行開蒙儀式。因辛亥革命后父親失業(yè)，他8歲那年父親帶著全家遷到松江，父親在陸公勉辦的織襪廠任經(jīng)理，經(jīng)濟條件轉(zhuǎn)好，穩(wěn)定下來。

五四運動讓施蟄存知道了封建主義、帝國主義、自由主義、新文學等新名詞、新文化，經(jīng)胡適《中國哲學史》接觸到先秦諸子。看新文學雜志，開始練習寫作。中學三、四年級時開始寫小說，與同學戴望舒、杜衡、張?zhí)煲淼热艘黄鸾M織“蘭社”，出版四開旬刊《蘭友》。1922年在《禮拜六》上以青萍、施青萍的筆名發(fā)表小說《恢復(fù)名譽之夢》《老畫師》，在《星期》上發(fā)小說《寂寞的街》。施蟄存認為這時的小說“純?nèi)皇且恍憣嵵髁x的作品”。1922年中學畢業(yè)，考入杭州之江大學（教會大學），后因參加非宗教大同盟被迫退學。埋頭寫作，將自己的二十多篇小說編為《江干集》出版，因風格介于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之間，很少提起。

1923年，與戴望舒一起入上海大學中文系學習。與丁玲、孔另境同學。深感丁玲的傲氣。由孔認識茅盾。與老師田漢關(guān)系較好，交談中受益頗多。1924年入大同大學學習，1926年入震旦大學特別班學法文，他、戴望舒、杜衡三人準備一起去法國留學。三人辦一個小刊物《瓔珞》（共印了四期），施蟄存的《上元燈》、《周夫人》在此發(fā)表。三人還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27年春戴望舒、杜衡因右派同學告密被捕，后托人救出，施蟄存1926年底回家過年躲過一劫。四一二政變后，施蟄存回家，在松江中學當語文老師，戴、杜兩個同學也躲在他家里。三人一起讀書，翻譯外國文學。施蟄存翻譯了顯尼志勒的《倍爾達達·迦蘭夫人》。這時，馮雪峰南來松江，四人一起研究詩歌；施蟄存喜歡的中國詩人有李賀、李商隱、黃庭堅、陳三立，外國詩人有哈代、夏芝、惠特曼、桑德堡。

1928年暑假，戴望舒和施蟄存先后去了上海，都住在劉吶鷗租的房子里。劉吶鷗喜歡蘇聯(lián)文學和歐美的現(xiàn)代派文學，好談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和日本流行的文學，施蟄存受了不小的影響。此前，施蟄存就接觸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和讀了顯志尼勒的心理學分小說。此前發(fā)表的《周夫人》就顯出此傾向。他他創(chuàng)辦了期刊《無軌列車》（共出了八期，以“借無產(chǎn)階級文學，宣傳階級斗爭，鼓吹共產(chǎn)主義”的罪名被禁止）和“第一線書店”（1929年1月?lián)Q到北四川路，改名為“水沫書店”繼續(xù)開業(yè)）。1929年到1930年，是他們創(chuàng)作、出版最繁榮的時期。施蟄存出版了小說集《追》、《上元燈》，后者受到讀者的歡迎讓他信心大增。

1929年9月，水沫書店創(chuàng)辦《新文藝》月刊。施蟄存在上面發(fā)表了《鳩摩羅什》。因主張激進，鼓吹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到該刊第二期被迫停刊，水沫書店也隨之停業(yè)。1929年10月，施蟄存與陳慧華在松江結(jié)婚，馮雪峰、姚篷子、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徐霞村、劉吶鷗、戴望舒等文藝界的朋友趕來祝賀。丁玲、胡也頻、沈從文三人送橫幅“多福多壽多男女”（華封三祝，后二人生一女四男）。1930年3月2日左聯(lián)成立，前一天馮雪峰特意去住處通知施蟄存等人參加，但施恰巧回松江了，所以只有戴望舒和杜衡去參加了。但此后，施蟄存努力轉(zhuǎn)向，寫作了《鳳陽女》、《阿秀》、《花》等描寫勞動人民的小說，可都是失敗的作品，于是結(jié)束此類創(chuàng)作。

1930年10月，施蟄存在《小說月報》發(fā)表歷史小說《將軍底頭》。這和《鳩摩羅什》都是他滿意的作品，“是運用歷史故事寫的側(cè)重心理分析的小說，在當時，國內(nèi)作家中還沒有人采取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因而也獲得一時的好評”。（施蟄存《我們經(jīng)營過的三個書店》）。1931年他又發(fā)表了《石秀》、《在巴黎大戲院》、《魔道》等小說，出版《將軍底頭》和《梅雨之夕》兩個作品集，代表著他心理分析小說的最高成就。但是受到了樓適夷、錢杏邨等左翼作家的批判，“他們只是張著有閑的眼，從這崩壞中發(fā)現(xiàn)新奇的美，用這種新奇的美，他們填補自己的空虛”，這種文壇上的新感覺主義新方向“證明了曾經(jīng)向新的方向開拓的作者的‘沒落’”。于是施蟄存不敢再繼續(xù)這類風格的創(chuàng)作。

1931年春，“水沫書店”改為“東華書店”，施蟄存繼續(xù)任編輯，同時在中國公學任國文課教員六個月。1932年1月28日，日軍入侵上海，他們的書店停業(yè)，他回到松江，教書，寫詩，詩風受到了戴望舒的影響。

1932年5月，現(xiàn)代書局發(fā)行的《現(xiàn)代》月刊于上海創(chuàng)刊，施蟄存受邀任主編。（前兩卷由施蟄存編輯，第 3卷起由施蟄存、杜衡合編。第6卷1期出版后，改由汪馥泉接編。1935年5月出至6卷4期，因現(xiàn)代書局關(guān)閉而停刊。）現(xiàn)代書局的老板張靜廬想將它辦成一個沒有政治風險的刊物，主編施蟄存都致力于將它辦成一個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綜合性的、百家爭鳴的刊物。它確實成了當時影響巨大，聚集了中國現(xiàn)代大多數(shù)作家的文學刊物。魯迅、茅盾、郭沫若、馮雪峰、張?zhí)煲?、周起?yīng)、沙汀、樓適夷、魏金枝、郁達夫、巴金、老舍、戴望舒、施蟄存、穆時英、杜衡、楊邨人、侍桁、沈從文、周作人、趙景深、李金發(fā)、蘇雪林等不同傾向的作家，都在該刊發(fā)表過創(chuàng)作或論文。在“左聯(lián)”遭受壓制的情況下，發(fā)表了左翼文學，如魯迅的《為了忘卻的記念》。《現(xiàn)代》雜志發(fā)表了大量中國新感覺派和日本新感覺派代表作家的作品，擴大了新感覺派的影響。

1933年，施蟄存的小說集《善女人行品》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集中作品是“完全研究女人心理及行為的小說”。

1934年編月刊《中學生文藝》，主編《文藝風景》（共出兩期）。1935年4月，他編的《晚明二十家小品》由上海光明書局出版。1936年7月，因病到杭州修養(yǎng)，任杭州行素女子中學語文教師，并喜歡上了收集把玩瓷器古董。9月，小說集《小珍集》由良友公司出版，這基本上是寫實的作品，揭露了資本主義的入侵給中國城鄉(xiāng)帶來的一些怪現(xiàn)象。

1937年3月，他最后一篇歷史小說《黃心大師》發(fā)表于《文學雜志》第1卷2期上。運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剖析黃心潛在的性苦悶，同時運用了評話、傳奇演義的中國傳統(tǒng)手法。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去云南大學執(zhí)教。1937年9月8－29日，發(fā)了22天到達昆明，次年3月整理出這次遷徙的記錄《西行日記》。施蟄存由此開始了他的古典文學教學和研究的生涯，編寫了《中國文學史》、《散文源流》等教材。在云南與沈從文、林同濟等人交往密切。因云南被轟炸，于1940年12月回到了福建永安，在中等師資養(yǎng)成所任教一年。1941年去廈門大學任教四年，1945年到福建三無江蘇學院任教一年。1945年翻譯出版顯尼志勒的《愛爾賽之死》、顯克維支的《戰(zhàn)勝者巴爾代克》和保、匈等東歐作家的小說集《老古董俱樂部》。1946年隨江蘇學院回到上海。

國共內(nèi)戰(zhàn)期間，塈南大學任教，編發(fā)表譯著為主的刊物《活時代》，出版抗戰(zhàn)八年間寫的散文集《待旦錄》。

新中國建立后，在華東師范大學任教。謝絕好友馮雪峰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邀請，認為還是在上海當老師好。1950－1958年是他譯述的豐收期，譯了二十多本東歐、蘇聯(lián)文學。1958年被劃為右派，到上海郊縣嘉定勞動。這時開始收集碑拓，進行金石研究。勞動兩年后，1960年回到華東師大中文第資料室工作，開始纂輯《詞學文錄》。用《花間集》曲子詞的規(guī)格體制，1963年選編了一部宋代小令集《宋花間集》，清代的《清花間集》，二書1986年出版。同時抄編了一部《歷代詞籍序跋匯編》。1966年文革期間再受沖擊，1969年再被遣送到嘉定勞動，期間繼續(xù)古代文學和金石碑刻的研究。1974年回資料室工作。1978年始開始回到講臺給本科生上課，1981年主編《詞學》叢刊。2003年11月19日，施蟄存在上海逝世，享年99歲。

小結(jié)：

1、施蟄存一生，作家、翻譯家、編輯、古典文學和金石研究學者、教師。

2、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詩歌、散文等方面；1937年以前，以小說為主，以后以散文為主。

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從寫實、懷舊到歷史、都市題材的心理分析這樣一個發(fā)展過程。約以1929年為界，前期代表作為小說《上元燈》；后期代表有小說集《將軍底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

后者是他小說成績的代表，是他自覺運用心理分析學說創(chuàng)作的小說。所受的影響主要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和奧地利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作品。他的小說的特色是，重視人物的性心理、潛意識、二重人格的描寫，善寫人的本能與社會道德的沖突及由此形成的病態(tài)心理。

二、《春陽》

這是一個短篇小說，收入施蟄存的1933年出版的小說集《善女人行品》（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施蟄存在“序言”中指出，集中作品是“完全研究女人心理及行為的小說”，“本書各篇中所被描繪的女性，幾乎可以說都是我近年來所看見的典型，雖然在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筆調(diào)之下，但是把它們作為我的一組女體習作繪，在這個意義中，它們?nèi)匀豢梢杂芯幵谝患械暮椭C性的”。

（一）思想內(nèi)容

寫為舊式婚姻犧牲了青春的中年鄉(xiāng)鎮(zhèn)富婆嬋阿姨，在春天的陽光和商業(yè)大都會氣息的誘發(fā)下，萌動的一次注定要失敗的性愛心理。上海的畸形繁榮與周邊鄉(xiāng)鎮(zhèn)昆山的保守，城鄉(xiāng)文化的二無碰撞，由此女人的心理得到了深刻反映。

（二）人物形象：嬋阿姨

她是在傳統(tǒng)婚姻、道德和財富的侵害下性格異化、精神變態(tài)的中年富婆形象。

她是已守寡十三年的35歲寡婦，繼承了婆家巨額財產(chǎn)的富婆。為此浪費了青春，經(jīng)受著靈肉沖突的煎熬，將在傳統(tǒng)的生活軌道中耗盡生命。

十二三年前，嬋阿姨底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個擁有三千畝田的大地主底獨子，他底死，也就是這許多地產(chǎn)失去了繼承人。那時候，嬋阿姨是個康健的小姐，她有著人家所稱贊為“卓見”的美德，經(jīng)過了二日二夜的考慮之后，她決定抱牌位做親而獲得了這大宗財產(chǎn)底合法的繼承權(quán)。

她當時相信自己有這樣大的犧牲精神，但現(xiàn)在，隨著年歲底增長，她逐漸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會有這樣的勇氣來了。

翁姑故世了，一大注產(chǎn)業(yè)都歸她掌管了，但這有什么用處呢？ 她忘記了當時犧牲一切幸福以獲得這產(chǎn)業(yè)的時候，究竟有沒有想到這份產(chǎn)業(yè)對于她將有多大的好處？族中人的虎視眈眈，去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底產(chǎn)業(yè)，她也不會有一個血統(tǒng)的繼承人。算什么呢？她實在只是一宗巨產(chǎn)底暫時的經(jīng)管人罷了。

小說所寫的就是一次她春心萌動的心理。自然環(huán)境氛圍：春天的暖陽，萬物復(fù)舒。社會人文環(huán)境（上海大都市），開放自由；人的“春”天氣息（年青人的活力，女性的美麗打扮、男女間的愛意等）。

直接誘因：銀行年輕男職員的一眼注視，引發(fā)她一次自作多情的幻想。

嬋阿姨把保管箱鎖上了，走出庫門，看見那個年輕的行員正在對著她瞧，她心里一動，不由的回過頭去向那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的保管箱看了一眼，可是她已經(jīng)認不得哪一只是三○五號了。她望懷里一掏，剛才提出來的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好好地在內(nèi)衣袋里。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

她的心理感覺漸漸變化的過程：注意到陽光、打扮，找出理由花錢，買東西，吃好的，不舍得回家想在上海邂逅浪漫，為再看職員一眼記憶模糊回到銀行，受到“流水無情”似的打擊果斷回家，天氣變壞、又算計錢財?shù)檬?，意味著回到傳統(tǒng)，心中的那汪春水再次變成一潭死水。

好天氣，太陽那么大。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覺到的。不錯，她一早從昆山趁火車來，一下火車，就跳上黃包車，到銀行。她除了起床的時候曾經(jīng)揭開窗簾看下不下雨之外，實在沒有留心過天氣。可是今天這天氣著實好，近半個月來，老是那么樣的風風雨雨的沒得看見過好天氣，今天卻滿街滿屋的暖太陽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圍在衣領(lǐng)上的毛絨圍巾放松了一下。

來來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樣輕，那么樣美麗，又那么樣小玲玲的，這使她感覺到自己底絨線圍巾和駝絨旗袍的累墜。早知天會這樣熱，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縐襯絨旗袍來了。她心里劃算著，手卻把那絨線圍巾除下來，折疊了搭在手腕上。

要不然，假如她舍得隨便花錢，她怎么會犧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親呢？（到了銀行，見到那年輕職員）

于是他笑了。一個和氣的，年輕的銀行職員對她微笑著，并且對她看著。他是多么可親??！假如在冠生園的話，他一定會坐下在她對面的。但現(xiàn)在，在銀行底保管庫里，他會怎樣呢？

她被他看著。她期待著。她有點窘，但是歡喜。他會怎樣呢？他親切地說： ——放心罷，即使不鎖，也不要緊的，太太。什么？太太？太太！他稱她為太太！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裝著苦笑。當然，他是不會發(fā)覺的，他也許以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庫門外，她看見一個艷服的女人。

——啊，密司陳，開保管箱嗎？鑰匙拿了沒有？ 她聽見他在背后問，更親切地。

她正走在這女人身旁。她看了她一眼。密司陳，密司！

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一陣冷。眼前陰沉沉地，天色又變壞了。西北風。好像還要下雨。她遲疑了一下，終于披上了圍巾：

——黃包車，北站！

在車上，她掏出時表來看。兩點十分，還趕得上三點鐘的快車。在藏起那時表的時候，她從衣袋里帶出了冠生園的發(fā)票。她困難地，但是專心地核算著：菜，茶，白飯，堂彩，付兩塊錢，找出六角，還有幾個銅元呢？

（三）藝術(shù)特色

1、注重描繪人物的潛意識流動和性心理的變化。

2、由人物的變態(tài)心理，反映了30年代城鄉(xiāng)兩路思想文化的碰撞。

3、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心理刻畫互相映照，具有隱喻的內(nèi)涵。

附：其他“新感覺”描寫例子： 穆時英《白金的女體塑像》“自序”（1934年5月）：

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鐵軌上，一面回顧著從后后面趕上來的一小時五十公理的急行列車，一面用不熟練的腳步奔逃著的在生命的底線上游移著的旅人。二十三年來的精神上的儲蓄猛地崩墜了下來，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標準、規(guī)律、價值全模糊了起來……

穆時英《夜總會里的五個人》：

“《大晚夜報》！”賣報的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他對面的那只藍霓虹燈的高跟兒鞋鞋尖正沖著他的嘴。

“《大晚夜報》！”忽然他又有了紅嘴，從嘴里伸出舌尖兒來，對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來了。

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diào)化裝著都市?。∧藓鐭籼S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泛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燈，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鐘……

劉吶鷗《都市風景線》：

在這“探戈宮”里的一切都在一種旋律的動搖中——男女的肢體，五彩的燈光，和光亮的酒杯，紅綠的液體以及纖細的指頭，石榴色的嘴唇，發(fā)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著四周的椅桌和人們的錯雜的光景，使人覺得，好像入了魔宮一樣，心神都在一種魔力的勢力下。在這中間最精細又最敏捷的可算是那白衣的仆歐的動作，他們活潑潑地，正像穿花的蛺蝶一樣，由這一邊飛到那一邊，由那一邊又飛到別的一邊，而且一點也不露著粗魯?shù)臉幼印?/p>

空氣里彌漫著酒精，汗汁和油脂的混合物，使人們都沉醉在高度的興奮中。有露著牙哈哈大笑的半老漢，有用手臂作著嬌態(tài)唧唧地細談著的姑娘。那面，手托著腮，對著桌上的一瓶啤酒，老守著沉默的是一個獨身者。在這嬉嬉的人群中要找出占據(jù)了靠窗的一只桌子的一對男女是不大容易的。

第四篇：施蟄存先生自傳

施蟄存先生自傳

一九0五年冬，生于杭州，隨父母旅食蘇州。辛亥革命后，又遷居松江，一住三十年，遂為松江人。出一九二二年夏，在江蘇省立第三中學(松江二中)畢業(yè)。秋，入杭州之江大學。參加非宗教大同盟，為校方所不喜，自動輟學。一九二三年秋，到上海，入上海大學。一九二五年秋，轉(zhuǎn)入大同大學。一九二六年秋，又轉(zhuǎn)入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同年，加入共青團(C.Y.)。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變后，歸隱松江，任松江聯(lián)合中學（后分出為松江縣立中學）語文教師。

一九二八年秋，震旦同學劉燦波（吶鷗）創(chuàng)辦第一線書店于上海，邀戴望舒和我主持編輯工作。我們辦了一個小型文藝半月刊《無軌列車》，發(fā)表了戴望舒、姚蓬子的詩作，馮雪峰的《革命與知識階級》和譯詩，我的小說等。這個刊物，出至八期，即被禁止，書店亦被查封。

次年，又辦水沫書店。得馮雪峰的幫助，請魯迅主編《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有計劃地、系統(tǒng)地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出版了幾種之后，因避免租界當局及官方注意，改名《科學的藝術(shù)論叢書》。這個書店，還印行了戴望舒、姚蓬子的詩集，柔石、胡也頻、徐霞村和我的小說集；沈端先（夏衍）、劉吶鷗、馮雪峰、郭建英、林疑今等人的外國文學譯作。此外，還創(chuàng)辦了《新文藝》月刊，最初發(fā)表了章靳以、穆時英的作品。這個雜志，出至第八期，被禁?？?。淞滬抗日戰(zhàn)爭時，書店被炮火所毀，就停止了。在這時期中，我仍兼松江中學教職，每星期往來于松滬之間。因為書店編輯工作，系半義務(wù)性質(zhì)，所得報酬，不足以維持一家生活。

一九三二年春，應(yīng)上?，F(xiàn)代書局之聘，主編一個大型文學月刊《現(xiàn)代》，從此才放棄中學教師職務(wù)，長住上海，為專業(yè)文藝工作者。一九三五年，《現(xiàn)代》出至六卷第二期，由于資方性質(zhì)改變，書局為國民黨文人所控制，我即辭職。

一九三五年夏，應(yīng)上海雜志公司之聘，與阿英同編《中國文學珍本叢書》，出了七十多種，因抗戰(zhàn)開始而停止，沒有完成全部計劃。

一九三七年九月至一九四0年五月，在昆明云南大學文史系任教員、副教授。

一九四O年六月至十一月，旅居香港。十二月，回上海省親。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七年，在福建，計在中等師資養(yǎng)成所一年，廈門大學四年，江蘇學院一年。一九四七年夏，復(fù)員回滬，在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授。至一九五O年，轉(zhuǎn)任大同大學、光華大學、滬江大學教授。一九五二年，院系調(diào)整，分配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直到現(xiàn)在。

一九三七年以前，我的文學烽動除了編輯工作之外，主要是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詩歌及外國文學的翻譯?？箲?zhàn)期間，寫了一些散文。一九五O至一九五八年間，譯了二百萬字外國文學作品。一九五八年以后，致力于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的研究。

已刊行的作品有，短篇小說集：《上元燈》(1990)、《將軍的頭》（1931）、《梅雨之夕》(1932)、《善女人行品》(1934)、《小珍集》(1936)。散文集：《燈下集》(1937)、《待旦錄》(1947)。編著：《魏琪爾》(1951)、《域外文人日記鈔》(1935)、《晚明二十家小品》（1934）。譯文：《多情的寡婦》(1929)、《十日談選》(1930)、《戀愛三味》(1931)、《波蘭短篇小說集》(1936)、《捷克短篇小說集》(1937)、《匈牙利短篇小說集》(1936)、《今日之藝術(shù)》(1935)、《戴麗莎之一生》(1937)、《愛爾賽之死》(1943)、《稱心如意》(1945)、《勝利者巴爾代克》(1945)、《丈夫與情人》(1945)、《漁人》(1952)、《軛下》（1952）、《榮譽》(1953)、《火炬》(1953)、《顯克微支短篇小說集》（1955）、《雷蒙特短篇小說集》（1956）、《征服者貝萊》（四卷，1956—1958）。

未刊行的作品有，《紈扇集》(詩集)；《現(xiàn)代英美詩抄》、《現(xiàn)代法國詩抄》(譯詩集)；《侮辱的時代》(譯馬爾洛中篇小說)；《王修微集》、《宋人詞話總龜》(輯本)；《北山樓讀詞記》、《唐詩串講》（古典文學）；《水經(jīng)注碑錄》、《諸史征碑錄》、《碑目叢鈔》、《云間碑錄》、《趙 1 孟頫石墨志》、《龍門山北魏造像五十品集釋》、《輯補寶刻類編第四卷上》、《漢碑敘錄》、《漢碑年表》、《金石百詠》、《北山樓讀碑記》、《集古別錄》、《四續(xù)軍寰宇訪碑錄》（以上碑版文物）。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第五篇：施蟄存唐詩百話045劉長卿五言律詩三首

劉長卿：五言律詩三首

劉長卿，字文房，河間(今河北獻縣)人。少時讀書嵩山中，后移家鄱陽(今江西)。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進士及第。至德中，自監(jiān)察御史出為轉(zhuǎn)運使判官。為鄂岳觀察使吳仲孺誣告犯贓罪，系姑蘇獄久之。貶為潘州南巴(今廣東茂名縣東)尉。因有人為之辯白，量移睦州司馬。官終于隨州(今湖北隨縣)刺史，故其詩文集名為《劉隨州集》。

劉長卿進士及第，比王維僅遲了三年，他應(yīng)當屬于盛唐詩人。但他的詩名著聞于上元、寶應(yīng)年以后，因此文學史上把他列為中唐詩人。其實在中唐詩人中，他是前輩了。他的詩也屬于王、孟一派。五言詩最著名，也最為自負，曾自以為“五言長城”。這是無人能超越的意思。

現(xiàn)在選講他的三首五言詩：兩首五言四韻律詩，一首五言十韻律詩，即元明時人所謂排律。

馀干旅舍

搖落暮天迥，青楓霜葉稀。

孤城向水閉，獨鳥背人飛。

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

鄉(xiāng)心正欲絕，何處搗寒衣。

馀干是江西省的一個縣。他住在馀干旅館中作此詩。起聯(lián)說明時候是暮秋傍晚。天空非常幽遠，秋風搖落，青楓樹上經(jīng)霜的樹葉已很稀少。第二聯(lián)寫眼前景色。水濱的孤城已閉了城門，孤獨的鳥正在背人飛去。孤城、獨鳥，從寫景中透露自己的孤獨。第三聯(lián)仍是寫景。此時，渡頭已升起了明月，旅舍旁邊漁家的人，還在捕魚，沒有歸來。尾聯(lián)點出主題：在這秋暮孤獨的情景中，懷鄉(xiāng)之情正要達到極度；然而非但沒有什么東西來安慰此心，反而聽到不知什么地方有搗洗衣服的砧杵聲，使我的鄉(xiāng)心更加沉重。這一聯(lián)結(jié)句寫得非常凝煉。我們必須補充許多話，才能解釋清楚。而這些補充的話，都是從“正欲”二字中體會得來的。

這首詩似乎很平淡，可是音調(diào)和修辭都很工穩(wěn)，為當對傳誦之作。我們看張籍的一首詩，即可知受劉長卿的影響：

宿江上館

楚澤南渡口，夜深來客稀。

月明見潮上，江靜覺鷗飛。

旅望今已遠，此行殊未歸。

離家久無信，又聽搗征衣。

這首詩是次劉長卿韻而作，但題下未標明“次韻”。全詩的用意，修詞、結(jié)構(gòu)，簡直逐句摹仿劉長卿，我們不能不說張籍偷竊了劉長卿的詩。同時也可以想到皎然《詩式》有三偷之說。皎然以為偷語、偷意，罪無可逭；偷勢則不妨任其漏網(wǎng)。張籍此詩，三偷具全，可為盛名之玷。而宋元以來，竟無人議及。大約此一竊案，還是我首先發(fā)覺。

穆陵關(guān)北逢人歸漁陽

逢君穆陵路，匹馬向桑乾。

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戰(zhàn)后，耆舊幾家殘。

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

穆陵關(guān)在今湖北省麻城縣北。漁陽即今河北省的薊縣。桑乾水即今之永定河。薊縣在永定河北。這首詩大約作于安史之亂平定以后。安祿山從漁陽起兵，攻入關(guān)中。敗退后漁陽人民都離鄉(xiāng)背井地逃難，現(xiàn)在回老家去。劉長卿在穆陵關(guān)北遇到一個回漁陽去的人，便寫了這首詩。這首詩不是贈行送別的詩，故沒有送行的語氣。這個人也不是劉長卿的朋友，故沒有表達與此人有交情的語氣。它只是描寫一個亂后回家的人的觀感。

第一聯(lián)用直敘法點明題目。在穆陵關(guān)路上，碰到你單身匹馬回漁陽去。第二聯(lián)上句照應(yīng)第一聯(lián)上句。這里是古代楚國，現(xiàn)在惟有青蒼的山還是古物。你去的地方是古代幽州之地，淡白無光的太陽也很寒冷。第三聯(lián)寫從穆陵關(guān)到幽州，一路上的城池都已因?qū)掖螒?zhàn)爭而殘破了。耆老大戶，不知還有幾家留存。尾聯(lián)上句結(jié)束第三聯(lián)的二句，下句結(jié)束題意。到處都是蓬蒿野草，你這個亂后歸鄉(xiāng)的人，恐怕只得擦著眼淚一路看去。

以上劉長卿五言律行旅詩二首，中間二聯(lián)全是平列的寫景。詩的內(nèi)容，未免貧弱。當時還不以為病，中、晚唐以后，詩人漸漸考究到律詩中二聯(lián)的情景虛實。到宋人作律詩，便以這種句法為一種缺點了。

負譴后登于越亭作

天南愁望絕，亭上柳條新。

落日獨歸鳥，孤舟何處人。

生涯投嶺徼，世業(yè)陷胡塵。

江入千峰暮，花連百越春。

秦臺憐白首，楚水怨青萍。

草色迷征路，鶯聲傍逐臣。

獨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

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

青山數(shù)行淚，滄海一窮鱗。

牢落機心盡，空憐鷗鳥親。

這首詩是劉長卿得罪降官以后，游于越亭，有些感傷，乃作此詩。于越亭是馀干城外一處名勝。劉長卿另有一詩，題云：《初貶南巴，至鄱陽，題李嘉祐江亭》.還有一首《初聞貶謫，續(xù)喜量移，登于越亭贈鄭校書》。這三首詩可能是同時所作。從此可以揣測，他得到貶官的處分以后，就回到鄱陽，旅居于馀干。此時朝中有人為他辨冤，才得恩許量移。量移是唐宋二代的政治名詞。意思是酌量移至較近處。這是對謫降官的從輕處置。劉長卿降為南巴尉，到南巴后不久，即奉勅到蘇州去重新推問他的罪案。問題弄清楚后，量移為睦州司馬。

詩的第一、二聯(lián)點明題目，兼寫自己如落日中的獨歸之鳥，在此地孤舟旅泊，不知要到怎樣一個荒遠的地方去。以下四聯(lián)，一聯(lián)抒情，一聯(lián)寫景。最后四聯(lián)，正面吐露自己的感傷。篇法極為整齊。

登上亭子，看見柳條新綠，正是春二三月的時候。亭在山上，遠望天南，是自己即將赴任的南巴，不免憂愁至極。看到在落日中孤飛的歸林之鳥，不禁想起我這個孤舟南去的人，將到一個什么地方。我今后的生活，即將投身嶺外；回顧老家的產(chǎn)業(yè)，此刻還淪陷在胡虜?shù)膽?zhàn)塵中。接下去說：江水流入千山萬山的暮色中，花一路盛開，與南越的春色相連。如今對鏡自照，可憐已有星星白發(fā)；感懷遭遇，卻象屈原一樣，無罪被放，行吟澤畔，怨青萍白芷之香消葉萎。再遙望南方，草色青青，將迷失我的旅路；聽聽樹上鶯啼宛轉(zhuǎn)，卻不是對一個有閑情逸志的人在歌唱，而是在一個被放逐的小臣身旁歌唱。因而它們的啼聲，只能使人悲哀。到此為止，一共四聯(lián)八句，都是上聯(lián)抒情，下聯(lián)寫景。寫景也不用純客觀手法，每句都有一二字表達作者的心情。

律詩的中間二聯(lián)，一般作者都用一聯(lián)寫景，一聯(lián)抒情的方法，這就是宋元詩家所謂虛實相生法。寫景是實句，抒情是虛句。但南宋時，有一個詩人周伯弼，編了一部《三體唐詩》，選錄七絕、七律、五律三種詩體的唐詩，以發(fā)揮他的虛實論。對于絕句，他分為虛起實接和實起虛接兩種格式。對于五、七言律詩，他分為四虛、四實、前虛后實、前實后虛四種格式。所謂四虛、四實，指的是律詩的中間二聯(lián)四句。他以為一首律詩，以四實為上，四虛為中，虛實各半為下。這部書是針對當時江湖詩人的空虛浮滑而作，在當時頗有影響，到后世則頗有異議。劉長卿的《馀干旅舍》，就是符合于他的四實論的。他認為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是唐律之上品，但近代詩家卻以虛實各半為上。

在四句中間分虛實，專為四韻八句的律詩而言。作長篇律詩就不適用了。長篇律詩，唐人以韻數(shù)標題。八韻、十韻，十二韻、二十韻、四十韻。甚至百韻以上。高棅編《唐詩品匯》，給這一類的長篇律詩題了一個總名，稱為排律。以便于分類。這個名稱，至今沿用。排律仍然要注意四句一絕的規(guī)格，無論寫景或抒情，都必須以四句為一個段落。排律四句，等于四韻律詩的一聯(lián)二句。試看杜甫的排律，無論轉(zhuǎn)韻或轉(zhuǎn)意，總是四句一轉(zhuǎn)，沒有二句一轉(zhuǎn)的。劉長卿此詩是排律，卻以二句為一個段落。一聯(lián)實，一聯(lián)虛，而且還重迭一次，這種句法，也是極少見的。

最后四聯(lián)八句，敘述負譴后的感傷，照應(yīng)題目的前半。他的被貶謫，是由于被人誣告。被人誣告，是由于得罪了貴人。他說：在人世間，我自以為是個眾醉獨醒的人，誰知卻反而被人誹笑；我憑直道做人，卻不能容身于官僚群中。因而得罪，受盡風霜之苫。幸而還能保全生命，不能不感謝天地的仁慈。現(xiàn)在，對此青山，不禁下淚，感念身世，正如大海中一條無路可走的魚。平時待人接物，用盡心機，結(jié)果還是一個不諧于世的失敗者，只有鷗鳥對我還有些親近的感情。這里的“機心”二字，不是貶義字面，不過是說平時小心翼翼地接待人物。另有一首《送路少府》詩的結(jié)句云：“誰念滄洲吏，忘機鷗鳥前?！庇猪n翃有一句“機盡獨親沙上鳥”(《寄雍丘竇明府》)詩意皆同。

這首詩字句都很明顯，容易了解。惟有“天地仁”是比喻用法，指的是皇帝的仁心?！扒嘏_憐白首”一句，因“秦臺”詞語的意義不定，故有不同的理解。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講這兩句詩云：“昔嘗以御史居秦臺，尚悲登庸之晚；今以逐臣趨楚澤，能不采萍而怨乎?”這是把“秦臺”講作朝廷的御史臺。“登庸”即登用，這個名詞，出于《尚書》。官做到宰相執(zhí)政，才可稱為登庸。劉長卿做過監(jiān)察御史，是諫議官，非執(zhí)政官。諫議官的公署稱為臺，分東臺、西臺。執(zhí)政官的公署稱為省。在宣政殿東廊的是門下省，西廊的是中書省。宰相議事的政事堂在中書省。唐汝詢以為劉長卿作監(jiān)察御史時年歲已老，故詩云：秦臺悲白首。”吳山民在《唐詩正聲評醳》中也在此句下注云：“長卿曾為御史。”他們都以“秦臺”為御史的代詞。唐、吳二人都是我的同鄉(xiāng)先賢，都是明朝人，但不知誰早些。到了清初，又有一位同鄉(xiāng)吳昌祺，作《刪訂唐詩解》。他對唐氏的講法有懷疑，在書眉上批了一句：“秦臺句疑文房必有老親。唐解參?！彼选扒嘏_”解作長安，把“白首”解作指老親。他以為此句是作者悲念在長安的老親。但他還不敢肯定自己的講法，故在前面加一個“疑”字，而在后面再表示不推翻唐氏的講法，可以備參考。“臺”字可以指朝廷所在之地。曹魏以鄴郡為京都，當時稱為鄴臺。北宋以汴梁(今開封)為京都，當時稱為汴臺。唐都長安，在秦中，故可以稱為“秦臺”。

以上兩種解釋，都有可疑之處。劉長卿作監(jiān)察御史，估計不會在安史之亂以后。當時他至多不會過四十歲，似乎還不會“悲白首”。再說，全詩都是抒寫目前的情緒，中間忽然插一句回想做監(jiān)察御史時“悲登庸之晚”，從思想過程上推考，也是不很可能的。同樣，全詩對老家的憶念，只用“世業(yè)陷胡塵”一句。如果還懷念到老親，一定會把“老親”和“世業(yè)”并為一聯(lián)，而決不會隔了一段寫景，忽然又想起了老親。這里“秦臺”，“楚澤”二句，顯然是敘述自身的事，可知“白首”必然是指自已，而不是指老親。

關(guān)鍵還是在于“秦臺”二字，到底應(yīng)當作何解釋?劉長卿另有一首詩，是在至德三年(公元七五八年)攝海鹽縣令時《寄上浙西節(jié)度使李侍郎中丞行營》的詩。也是一首五言長律。李侍郎大約是提拔劉長卿的人。全詩上半敘述安史之亂，后半敘述自己的遭遇，其中有一段云：

昔忝登龍首，能傷困驥鳴。

艱難悲伏劍，提握喜懸衡。

巴曲誰堪聽，秦臺自有情。

遂令辭短褐，仍欲請長纓。

久客田園廢，初官印綬輕。

榛蕪上國路，苔蘚北山楹。

大意說：成進士后，仍然是一個困驥，沒有得志。后來幸喜得到你的提拔。我的那些下里巴人的詩歌，無人賞識，只有你對我很有感情。因此，你使我得以釋褐入仕?？墒牵瑒偛抛龉?，卻逢到安祿山作亂，于是去請纓參軍。離家多年，只做了一個江南小官。遙望長安，已是一路榛蕪，自己的家屋，也已長滿了苔蘚。

這一節(jié)詩中，也用“秦臺”，顯然是指浙西節(jié)度使李中丞的。中丞即御史中丞，正是臺官。根據(jù)這一用法，似乎可以肯定“秦臺憐白首”這一句是說朝廷中有執(zhí)法御史哀憐我年老。但是杜甫有一首詩，題目是《贈裴南部》，題下自注云：“聞袁判官自來，欲有按問。”這是一首五言六韻律詩，其中有二句道：“粱獄書因上，秦臺鏡欲臨?！憋@然也是與官吏下獄之事有關(guān)。此處的“秦臺”之下加了一個“鏡”字，當然是指銅鏡了。銅鏡創(chuàng)始于秦代，散文學中常稱秦鏡。古人用銅鏡都放在一個鏡架上，稱為鏡臺。故“秦臺鏡”也可以說就是秦鏡。這并不是沒有依據(jù)的猜測。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有一篇《錦帶書》。其中有一句云：“萍葉飄風，影亂秦臺之鏡?！边@里的“秦臺”，絕無御史臺的含義。“秦臺之鏡”，干脆就是一個“鏡”字的繁文。但是，詩文中用“秦鏡”，通常也比喻“明察秋毫”的意思。杜甫詩“秦臺鏡欲臨”，并不是說有一面鏡子要來臨，而是說御史臺中派一位公正清明的官員來審問案情了。這樣講，可見杜甫是把御史臺和鏡臺兩個意義混合用了。這又和蕭統(tǒng)的“秦臺之鏡”取義不同。劉長卿詩中的兩個“秦臺”，一個是指御史臺(“秦臺自有情”)，一個是指鏡臺，也就是鏡子?！扒嘏_憐白首”，應(yīng)解作對鏡自照，可憐已是頭發(fā)白了。劉長卿有一首《峽石遇雨》詩，其中二句云：“方寸抱秦鏡，聲名傳楚材?！币惨郧爻閷ε?。上句意思是說自己心地清白；方寸是心的代詞。另有一首《赴南巴書情寄友人》詩，有句云：“直道天何在，愁容鏡亦憐。”這二句又見于《罪所留系寄張十四》?？梢娺@一詩意，劉長卿曾屢次寫到?！扒嘏_憐白首”就是“愁容鏡亦憐”。

對于劉長卿這首詩，歷代的好評都集中在“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一聯(lián)。因為上文既敘述了負譴后的冤屈情緒，又自己說明了得罪是由于“獨醒”和“直道”，但在飽歷風霜之苦的時候，還感激寬仁的“天地”，保全了他的生命?！疤斓亍憋@然是指皇帝，“天地仁”實即“君恩”的代用詞。他雖然因冤獄而受風霜之苦，還不敢抱怨皇帝，可以說是很忠誠的了。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中論劉長卿，就舉出他這兩句詩，評云：“可謂傷而不怨，亦足以發(fā)揮風雅矣?！狈教摴仍凇跺伤琛分姓f這兩句是全詩中“尤佳”者。吳山民在《唐詩正聲評醳》中評云：“語意溫厚?！庇终f：“詩多凄愴之旨，畢竟心靈沖逸，歸宿安閑，怨悱不亂，小雅之倫矣?！鄙虻聺摗短圃妱e裁》評此二句云：“歸美君恩，風人之旨?！边@些論點，都是根據(jù)于儒家的詩教理論，讀古典詩歌，不可不熟悉“詩教”的意義。

孔子曾說過：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禮記·經(jīng)解》)

這是孔子論六經(jīng)的教育作用。到一個地方，看到這地方人民的思想行為的各種表現(xiàn)，就可以知道他們受了那一部經(jīng)典的教育影響。但這種教育作用，也有缺點，如果人們能避免這種缺點，那才是真正接受了這部經(jīng)典著作的影響。一部《詩經(jīng)》，是六經(jīng)中的文學書?！霸娊獭本褪俏膶W教育。這個地方的人民性格溫柔敦厚，就可知他們受到良好的詩教。但溫柔敦厚的人往往有一個缺點：愚。因為一味溫柔敦厚的人，容易成為不辨是非的老好人，這就是愚笨了。既溫柔敦厚而又并不愚笨，這就可知他們是深于詩教了。

為什么《詩經(jīng)》這部書能教育人民，使他們的思想、行為都溫柔敦厚呢?因為《國風》里的詩都是“好色而不淫”?！缎⊙拧防锏脑姸际恰霸广粊y”?！秶L》是各地人民的抒情詩。其中有歌詠男女愛情的，但沒有淫詩?！缎⊙拧肥鞘看蠓蜃鞯闹S諭詩，有指摘政治得失廢興的詩，但并不流于**。不淫不亂，就是溫柔敦厚的基本條件。男女關(guān)系，可“自由戀愛，但不許越禮私奔。越禮就是淫。對于政治，可以訴怨，可以誹議，但矛頭只能對準宰相大臣以下的官吏，不能對準皇帝。對準了皇帝，就是鼓動造反，就是亂。儒家把淫與亂作為兩個極限，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禮法與政權(quán)。所以把溫柔敦厚作為文藝的教育目標。一切文藝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符合溫柔敦厚這個標準的，就受到贊揚。否則就會受到嚴厲的批判。許多人對劉長卿這兩句詩的評價，都是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而肯定它們體現(xiàn)了溫柔敦厚的態(tài)度。在封建社會中，士大夫階層的文人所能寫出來的最進步的文學作品，僅僅是暴露政治、社會的黑暗面的作品。例如白居易的《秦中吟》之類，要求他們寫鼓動革命的作品，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詩教的壓力十分強大。倒是在民間文學中，有時還出現(xiàn)過一些大膽的歌謠或小說。但是，象《水滸傳》那樣的公然叫出“替天行道”的革命口號，明目張膽地要奪取政權(quán)的，也還是不多。而且，即使是《水滸傳》，最后還得把宋江寫成一個接受招安的投降派，可見小說的作者還不能不顧到詩教的壓力。

孔子雖然以溫柔敦厚為文學作品的教育作用，但他并不反對革命。他知道無原則的溫柔敦厚會導(dǎo)致愚忠愚孝，所以他立即提出一個“愚”字。對暴君苛政也溫柔敦厚，馴如綿羊的人民，他認為是愚民。孟子說：“聞?wù)D獨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由此可知儒家并不以詩教來反對革命。革命非但不違背詩教，反而是“深于詩”者。這是以孔、孟為代表的早期的儒家觀點，到了宋代，以程、朱為代表的儒家，就絕口不提孔子的這個“愚”字。從此以后，溫柔敦厚的詩教遂成為對付革命思想的麻醉劑。

劉長卿是被誣為貪污而降官的。事情弄清楚之后，仍得起用。他寫詩感謝“天地仁”，也在情理之中。他和皇帝沒有矛盾，怨悱的對象不是皇帝，本來不會得“亂”，而明清以來這些詩評家都用溫柔敦厚來闡發(fā)他這兩句詩，我以為全不適合，全是廢話。

劉長卿詩的風格，近于韋應(yīng)物，仍是王、孟一派。語文功夫顯清淡、工穩(wěn)，篇章結(jié)構(gòu)是自然流利。但是思想內(nèi)容，卻與韋應(yīng)物不同。第一是詩意沒有韋應(yīng)物的豐富多變。高仲武評劉長卿云：“詩體雖不新奇，甚能煉飾。大抵十首已上，語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銳才窄也?！?《中興間氣集》)這是指出他常常把同一個觀念，重復(fù)地用在詩中，而在結(jié)句中尤多。劉長卿有詩九卷，三百多首，果然有許多詩意近似的句子。詩的結(jié)句，也往往意境相同。不過他的這一缺點，我以為并不是由于“思銳才窄”，而是恰恰相反，由于詩思不能多方變化，與其說是“思銳”，還不如說是“思儉”。不過說他“十首已上，語意稍同”，未免夸張，劉長卿的詩恩還不至于如此貧乏。

不過，對于這一情況，我們也應(yīng)當看到，人的思想活動，各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人的意識，也各人都有一個區(qū)域，到了一定的年齡，這個方法和區(qū)域會得固定下來。作詩太多的詩人，往往會有許多雷同或類似的辭句，這就表明他不能超越自己的意識區(qū)域，也不能改變他自己的思想方法。高仲武偶然從劉長卿的詩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但這個情況并非單獨存在于劉長卿的詩中。如果仔細閱讀每一位詩人的全部作品，同樣的情況肯定也可以發(fā)現(xiàn)，差別僅在于多些或少些。陸放翁的詩有一萬多首，我曾摘出他許多重復(fù)的詩句，全句相同的就有幾十句，意同而文字稍有改換者有一百多處。在一萬多首詩中，有這些情況，似乎不能說放翁“思銳才窄”或“思儉”。因此，我以為語意稍同，不能算是劉長卿詩的缺點。

劉長卿與韋應(yīng)物詩的思想內(nèi)容，其第二點不同之處是二人性格不同的表現(xiàn)。韋應(yīng)物自從改任文官之后，表現(xiàn)在詩里的是一個閑靜淡泊的人。他的世界觀比較消極。劉長卿是一個剛正不阿，負責任事的人。他的世界觀非常積極。他的政治生活，屢經(jīng)蹉跌，但他始終明辨是非，直道而行。被誣蔑，被降謫，雖然不免牢騷滿腹，怨氣沖天，但他并不后悔，并不變節(jié)。他的傳記資料很簡單，生平不甚可知。高仲武說：“長卿有吏干，剛而犯上，兩遭遷謫，皆自取之?！笨梢娝莻€堅持真理，不怕得罪上司的人?，F(xiàn)有的傳記資料中，只說他任轉(zhuǎn)運使判官的時候得罪了他的上司鄂岳觀察使吳仲孺。吳仲孺誣告他貪贓二十萬貫，因而貶謫為南巴尉。吳仲孺是郭子儀的女婿，是個極有權(quán)勢的人，這就可知劉長卿的剛了。這件事大約是第二次遷謫。其第一次遷謫的情況，無可查考。劉長卿詩中，充分地反映了他對當時的政治和權(quán)貴的“怨悱”，頗有自比于屈原的情緒，這也是韋應(yīng)物詩中所沒有的。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