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納蘭容若悼亡詞的藝術(shù)特色
摘要:被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納蘭容若,才氣橫逸,多愁銳感,擅詞,尤工小令。為愛妻盧氏早逝所作的悼亡詞堪稱絕調(diào),低徊婉轉(zhuǎn),悲涼凄惻,哀怨至極。納蘭所作悼亡詞數(shù)量極多,感情濃烈,且為世人公認(rèn)成就最高,幾乎將一顆哀慟追懷的心活潑地吐露到了紙上。本文在參照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悼亡詞的數(shù)量進行了界定,以明確列出的35闋悼亡詞為研究范圍,從意境的凄婉蘊藉、用典的纏綿清婉、詩句化用的點鐵成金三個方面對其藝術(shù)特色進行探討。
關(guān)鍵詞:納蘭容若;悼亡詞;藝術(shù)特色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云:“至于國朝,而納蘭侍衛(wèi)以天賦之才,崛起于方興之族。其所為詞,悲涼頑艷,獨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謂豪杰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薄?】]
蔡嵩云《柯亭詞論》有云:“納蘭小令,豐神迥絕……悼亡諸作,膾炙人口?!薄?】
陳維崧有云:“《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3】]
由此可見,納蘭詞自問世起就受到普遍關(guān)注,而文人學(xué)者對納蘭詞也評價頗高,尤其《飲水詞》中為愛妻盧氏早逝所作的悼亡詞,最能代表詞人思想風(fēng)格,亦為世人公認(rèn)成就最高,一字一咽,顙淚泣血,哀怨之極,幾乎將一顆哀慟追懷、無盡依戀的心活潑地吐露到了紙上。[【4】]
納蘭妻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倍松倌攴蚱?,鶼鰈情深,恩愛纏綿。孰料,婚后三年盧氏亡故,納蘭悲痛至極,詞風(fēng)竟為之一變。其進士好友葉舒崇在《盧氏墓志銘》中寫道:
“于其歿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5】]好友顧貞觀云:“納蘭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忍卒讀?!?/p>
一、悼亡詞數(shù)量的界定
《說文》曰:悼,懼也。《廣雅》曰:悼,哀也。依上書解釋,悼亡二字應(yīng)是對已故之人的追懷哀痛之意。西晉潘岳最早以悼亡為題,作詩三首,追懷亡妻,故后人將悼念妻亡稱為“悼亡”,自此悼亡之作成為專指亡妻的特定主題。詞,抒情詩體,始于南梁,形成于唐,至宋代達到巔峰,之后沉寂三百多年,在清代重新有所發(fā)展。詞在《說文》中作上司下言,意主于內(nèi)而言發(fā)于外。悼亡詞,即通過詞這種文學(xué)體裁抒發(fā)對亡妻的追念懷戀。
悼亡,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古老的題材了,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中的《邶風(fēng)?綠衣》篇。西晉潘岳為亡妻作《悼亡詩》三首,“悼亡”一說才明確提出。此后雖有沈約、元稹、李商隱等精彩之作,但總體來看,悼亡題材仍非主流。直到納蘭容若出現(xiàn),將悼亡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寫了大量的悼亡之作。
但是,納蘭所作悼亡詞到底有多少呢?《飲水詞》中只有7闋明確標(biāo)出為悼亡之作。那些雖未標(biāo)明悼亡,但從內(nèi)容上看屬于悼亡范圍的詞作,學(xué)者們定論不一,存在較大分歧。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提到:“未標(biāo)題目而詞近追戀亡婦、懷念舊情的有三四十首”,[【6】]與嚴(yán)迪昌《清詞史》中觀點一致,但均未列出具體篇目。胡旭在其《悼亡詩史》中,列出未標(biāo)題的悼亡詞
29闋,并聲稱:“鑒于判斷困難,不是很明確的遂不列出。”【7】]臺灣青年學(xué)者李嘉瑜曾統(tǒng)計“未標(biāo)悼亡字樣而實是追憶亡婦、回戀舊情的有26闋”,【8】]并列出了具體詞牌名。據(jù)統(tǒng)計《納蘭容若詞傳》中確定為悼亡之作的有18闋,《納蘭詞集賞》中確定為悼亡之作的有亦有18闋,具體篇目有所出入。經(jīng)過比對分析,參考各家資料,得出結(jié)論,未標(biāo)悼亡字樣實為悼亡題材的詞作共計28闋:《蝶戀花》4闋、《虞美人》4闋、《菩薩蠻》2闋、《鵲橋仙》2闋、《山花子》2闋、《荷葉杯》2闋、《憶江南》1闋、《紅窗月》1闋、《采桑子》1闋、《生查子》1闋、《攤破浣溪沙》1闋、《鳳皇臺上憶吹簫》1闋、《秋水》1闋、《滿江紅》1闋、《浪淘沙》1闋、《好事近》1闋、《臨江仙》1闋、《眼兒媚》1闋。本文就以此28闋、明確標(biāo)出悼亡的7闋,共計35闋悼亡詞為研究范圍。
二、悼亡詞的藝術(shù)特色
(一)意境凄婉蘊藉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中一個引人矚目的范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使用的意境或境界,實際上就相當(dāng)于意象這個范疇。但是,意境是意象,但并不是任何意象都是意境。意境除了有意象的一般規(guī)定性(如情景交融)之外,還有自己特殊的規(guī)定性。從審美活動的角度看,所謂意境,就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時間、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即所謂“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lǐng)悟?!?】]納蘭在悼亡詞中,運用
“回廊”、“梨花”、“西風(fēng)”、“疏窗”、“夢”、“月”、“雨”、“淚”等多種意象,營造凄美的意境,表達對亡妻的悼念。納蘭初賦悼亡之作應(yīng)是《青衫濕遍》自度曲: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
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此詞作于康熙十六年,大概六月中旬,盧氏亡故剛剛半個月。此時正是納蘭最為傷心欲絕、悲痛至極的時期,落在紙上,字字凄愴滴血,“剪刀聲”、“梨花影”、“回廊”、“蔓草斜陽”、“密誓”、“柔腸”,交織而成凄婉哀怨的情境,徘徊宛轉(zhuǎn),凄婉不可卒讀。凄清苦語出以促節(jié)短拍,嗚嗚哽咽猶如對面夜話,真是生者與亡魂相將神傷?!盎乩取边@一意象,在納蘭悼亡詞中曾多次被提及,如《浪淘沙》:
紅影濕幽窗,瘦盡春光。雨余花外卻斜陽。誰見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涼,早近持觴。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里,瞥遇回廊。
上片由景語入,先渲染環(huán)境,“幽窗”、“春光”用“濕”、“瘦”二字修飾,加上“雨”、“花”、“斜陽”,給人一種幽怨的感覺;下片繼續(xù)鋪寫,“持觴”、“斷腸”點明詞人的愁苦悲痛,最后“春夢”里“回廊
”點出所思,卻并不著筆,朦朧含蓄,引人遐想。又如《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納蘭立于回廊花陰下,想到當(dāng)年與盧氏在此游玩的情境,現(xiàn)如今“銀床”仍在,“翠翹”重拾,卻“連錢”枯萎,“秋蛩”消聲,“屧粉”更是與自己天人永隔,心中必定充滿了歲月滄桑,物是人非的遺憾。正如愛情詞《減字花木蘭》中“欲訴幽情,轉(zhuǎn)過回廊叩玉釵”提到的那樣,“回廊”是納蘭與盧氏情定終生之所,充盈著他們曾經(jīng)愛情美滿、恩愛纏綿的甜蜜氣息,如今重回故地,卻讓人黯然神傷。同樣,“梨花”這一意象也多次出現(xiàn)在納蘭悼亡詞中,《青山濕遍》中有“到而今、獨伴梨花影”之句,《采桑子?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中有“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句,《沁園春?代悼亡》中有“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句,《虞美人》中亦有“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之句。梨花,潔白無瑕,曼妙芳姿,贏得了歷代文人的喜愛。文人們借梨花悲春、傷別、懷人等情懷,并且賦予了梨花人性光輝,在納蘭悼亡詞中,梨花是亡妻盧氏的象征,【10】]寫梨花實為寫亡妻,借以表達對盧氏的無盡相思。納蘭悼亡詞多用“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之法,來抒發(fā)心中哀慟。其中最是情傷腸斷、語癡入骨的要數(shù)《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一篇,寫于盧氏故去三周年忌日,開篇反問“此恨何時已?”道出詞人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翱针A滴雨
”、“葬花天氣”渲染悲涼凄苦的環(huán)境氛圍。“三載魂杳”究竟是“夢”還是“醒”?“是夢久應(yīng)醒矣”!
癡語至此,只覺深刻之極,沉痛之極。從“不及夜臺”句起轉(zhuǎn)出對亡妻的憐愛,釵鈿約拋,自怨怨人,乃詞人癡苦莫名難解之語。下片“他生”“緣慳”句,語癡入骨,情傷腸斷,實屬驚心動魄。結(jié)尾“清淚盡,紙灰起”二句,格外凄絕。全詞虛實相間,實景與虛擬,所見與所思,糅合為一,歷歷往事與冥冥玄想密合無間,層層深入,極質(zhì)樸感人。嚴(yán)迪昌《清詞史》說:“此詞純是一段癡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空的內(nèi)心獨白語。”[【11】]納蘭和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有著傷春悲秋的情緒,“秋天”在古詩中往往象征著衰敗和死亡?!镀兴_蠻?晶簾一片傷心白》中,詞人在此蕭索的季節(jié),觸景生情,不勝傷感。“桐陰”、“已西月”、“西風(fēng)”、“去年秋”等意象,無不蘊含著凄涼之感,“絡(luò)緯聲聲”在這不眠之夜,更令人添愁憎恨。仍是秋季,風(fēng)景不變,人卻已不在,漫漫長夜再也沒有人如往日般為自己添置寒衣,想到此,詞人不由悲從中來?!疤硪隆钡那榫?,于小處見真情,凄婉動人,令人心意黯然。在《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中,開篇“西風(fēng)”便奠定了此詞哀傷的基調(diào)?!拔黠L(fēng)”、“黃葉”、“疏窗”、“殘陽”這一系列的意象,最后定格成了一個永恒的鏡頭,“沉思往事”的詞人,孑然而立的身影,滿腔哀思一覽無余?!鹅吨泻?塵滿疏簾素帶飄》中“塵滿疏簾”、“犀奩翠翹”、“五更落花”、“衰楊葉盡”、“冷風(fēng)凄雨”,這些熟悉的景和物,無不引發(fā)納蘭在懷念亡妻時“恨未解、愁未休、情未了”的痛苦和感傷。詞人對亡妻的思念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時間愈久,哀思愈濃,內(nèi)心的落寞和悲涼毫不掩飾,一覽無余。納蘭也有直抒傷痛之作,如《荷葉杯
?知己一人誰是》全篇情語鋪敘,哀音低婉,凄惻纏綿,訴盡心底無限傷痛悔恨。尤其末兩句“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痹~人手持亡婦遺物,不禁淚如雨下,愿來世此鈿釵可指引二人再續(xù)前緣。有情有景,清淡凄冷,催人淚下。
意象,本是客觀存在的,但經(jīng)過詩人的加工后,明顯帶有詩人的個性特色,讓詩人的情思得到具體可感的表達。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云:“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奔{蘭善于運用典型意象抒寫景語,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營造凄婉蘊藉的意境,韻味無窮。
(二)用典纏綿凄婉
用典又叫做“用事”,即在詩詞中借用故事來造句表義。典故又可以分成神話典故、歷史典故和文學(xué)典故三大類。典故的容量較大,所以,用典會使抒情簡潔經(jīng)濟,內(nèi)容豐富。同時,典故多涉及歷史,亦可以使詩句的文化內(nèi)涵更為深廣。另外,典故作為一種替代的表達方式,可以使話語更為含蓄。【12】]因此,文人多喜歡用典,納蘭更為其中楚翹?!肚邎@春》是盧氏亡故三個月后納蘭所作: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fù)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眿D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zhuǎn),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jié)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用了伍子胥“一夜白頭”的典故,寫盡了納蘭冥思苦憶的眷戀深情?!坝Y(jié)綢繆,翻驚落搖,減盡荀衣昨日香”三句用了荀奉倩“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典故,《世說新語》中荀奉倩與其妻曹氏的愛情凄惻動人,荀奉倩為傷悼愛妻而亡,納蘭在妻子亡故后,又何嘗不是黯然神傷呢?!罢鏌o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三句用了向秀《思舊賦》典故:“鄰人有吹簫者,發(fā)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奔{蘭此處用典表達懷舊傷逝、心緒惆悵之情。在《眼兒媚?中元夜有感》中:
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蓮花漏轉(zhuǎn),楊枝露滴,想鑒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fēng)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納蘭亦用了荀奉倩之典,奉倩因愛妻亡故,“不哭而神傷”。同時,在開篇連續(xù)使用了佛家典故,“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用了“金字經(jīng)”之典,祈求能與亡妻再結(jié)來生?!吧徎┺D(zhuǎn),楊枝露滴”用了“楊枝”之典,“楊枝”既指楊柳之枝,又指佛語“楊枝水”,此處用這兩則典故,既點明自己身在佛堂,一心向佛,同時也像佛祖袒露自己的心愿,乞求能復(fù)蘇萬物的甘露能使愛妻死而復(fù)生,與之?dāng)y手,再敘前緣。
在另一首《沁園春?代悼亡》中:“鸞膠縱續(xù)琵琶,問可及、當(dāng)年萼綠華”
兩句用了“鸞膠”之典。東方朔《海內(nèi)十洲記?鳳麟洲》載:西海中有鳳麟洲,多仙家,煮風(fēng)喙麟角合煎作膏,能續(xù)弓弩已斷之弦,名續(xù)弦膠,亦稱鸞膠。后以之喻續(xù)娶后妻。納蘭將一腔愛戀、滿懷深情,都傾注在了盧氏身上,此處用典,表達了對逝者的一往情深。而在《紅窗月
?燕歸花謝》中納蘭用了“三生石”的典故,情真意切,表達對亡妻的哀思。三生,佛家用語,指人的前生、今生、來生。此典出自唐袁郊《甘澤謠?圓觀》,寫圓觀以“三生”酬報唐代隱士李源的友誼,納蘭以“誓三生”的承諾,演繹與盧氏的刻骨銘心的感情。唐代詩人李賀《秋來》有“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鮑家詩”指鮑照曾寫過的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的《行路難》組詩。在《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中“唱罷秋墳愁未歇”句借用此典表示縱使哀悼過了亡靈,但是滿懷愁情仍不能消解?!按簠舱J(rèn)取雙棲蝶”用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死后化蝶的典故。化蝶之說,從魏晉開始不絕于書,但用得最感人、最貼切的無疑是納蘭容若,他不是在借典煽情,實為感同身受,心之向往。
除了以上列舉,還有《生査子?惆悵彩云飛》中“合歡花”、“相思樹”的典故,表現(xiàn)詞人悲傷絕望的心境;《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借用了李清照夫婦“賭書潑茶”的典故,納蘭以趙明誠自比,以李清照比盧氏,表明對盧氏的深深愛戀以及愛妻亡故后的無限哀痛;《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中用了唐代杜荀鶴《松窗雜記》中唐代趙顏的典故,表達對亡妻的刻骨相思;另一首《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中用了春秋吳王“響履廊”的典故,“回廊”在悼亡詞中曾被多次提及,那是他與愛妻相戀的地方,僅是提及就已令人肝腸寸斷;《蝶戀花?眼底風(fēng)光留不住》中用李義山《柳枝詞序》中“斷帶乞詩”
之典,指自己只能空對愛人離世后留下的詞搞,懷念曾經(jīng)離別的垂楊之地;《臨江仙?寒柳》中“湔裙”之典,一說指與亡妻夢里相見,另有一說暗指盧氏難產(chǎn)而亡,無論哪種說法都足以表達納蘭對亡妻的無盡相思,及自身惆悵悲苦之情。有學(xué)者提出,用典不易過多,也不宜生僻。用典太多,顯得不自然,妨礙真性情的表現(xiàn);用典生僻則令人費解,顯得晦澀?!?3】而《納蘭詞》中用典并不少見,卻并不顯得生僻晦澀,悼亡諸作就可見一斑。納蘭精于用典,博取眾長,雜取諸家,化為己用,纏綿凄婉,一往情深。
(三)詩句化用“點鐵成金”
詩句化用,亦可以稱為“點化”。“點化”一詞原是道教傳說中指神仙能使用法術(shù)使物變化,后借指僧道用言語啟發(fā)人,使其悟道。這里指據(jù)前人詩句加以改造。江西詩派的開山人物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古人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薄?4】]這里提到的“點鐵成金”即化用前人詩句,但并不意味著一味地模仿,而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使詩句了無前人痕跡,與自己的所要表達的感情渾然一體、自然天成,化腐朽為神奇。郭沫若《雄雞集?一唱雄雞天下白》也曾提到:“做舊詩詞每每講究字句要有來歷,要從舊文獻里脫胎換骨地點化出來。”納蘭自幼讀書頗多,古詩化用信手拈來,《飲水詞》中,詩句化用比比皆是。徐乾學(xué)曾贊容若“天資純粹,識見高明,學(xué)問淹通,才力強敏。”在《攤破浣溪沙》一詞中兩次化用前人詩句: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fēng)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
“愁向風(fēng)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一句化用了辛棄疾《玉蝴蝶》中“佳人何處,數(shù)盡歸鴉”更顯得惆悵?!盎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一句則是化用了五代顧夐《虞美人》中“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用柳絮喻魂魄,比顧詞技高一籌,表達更為貼切。在《鵲橋仙?七夕》中:
乞巧樓空,影娥池冷,佳節(jié)只供愁嘆。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予縫綻。蓮粉飄紅,菱花掩碧,瘦了當(dāng)初一半。今生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間相見。
“今生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間相見”脫胎自白居易《長恨歌》中“惟將舊物表深情,鈿盒金釵將寄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亦實亦虛,表達物是人非的傷感。
在《山花子?欲話心情夢已闌》中“欲話心情夢已闌”化用辛棄疾《南鄉(xiāng)子?舟中記夢》中“別后兩眉尖,欲說還休夢已闌”,看到愛妻生前佩戴的鈿釵佩環(huán),不免勾起了相思之情,繼而又添了幾許埋怨,你舊時的佩環(huán)為何要留在人間。在《蝶戀花?又到綠楊曾折處》中“不語垂鞭”一句出自唐溫庭筠《贈知音》“景陽宮里鐘初動,不語垂鞭上柳堤”,騎在馬背上,默默無言,沉思往事,心中無限惆悵。在《秋水?聽雨》中“誰道破愁需仗酒,酒醒后,心翻醉”化用宋代趙長卿《南鄉(xiāng)子》“誰道破愁須仗酒,君看,酒到愁多破亦難”,詞人醉酒后聽到窗外秋雨聲聲,禁不住回憶起亡妻,夢想著亡妻再回到身邊,共聽這悠悠雨聲。此外,在《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中,“沉思往事立斜陽
”一句化用了李珣《浣溪沙》“暗思何事立殘陽”;《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中“夕陽何事近黃昏”一句化自李商隱《登樂游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另一首《虞美人?曲闌深處重相見》中“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明顯化用李后主《菩薩蠻》中句“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極生動傳神;《蝶戀花?眼底風(fēng)光留不住》化用辛棄疾《蝶戀花》中“有底風(fēng)光留不住,煙波萬頃春江櫓”。
曾有學(xué)者指出,江西詩派發(fā)展后期“點鐵成金”學(xué)說產(chǎn)生了較大弊端,有些詩人一味追求“無一字無來處”,而與現(xiàn)實生活脫節(jié),往往起到“點金成鐵”的效果。納蘭化用前人詩句,并不是單純拾人牙慧,而是融入自己的真情實感,渾然天成,達到以故為新、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畫堂春》中“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實為化用唐代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一詩中成句“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瘪樫e王原句藉藉無聞,而納蘭化用之后,為世人千古傳誦,令人不得不贊嘆納蘭“點鐵成金”之高妙。
歷史上寫作悼亡詞的文人不在少數(shù),蘇東坡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豪邁之吟,亦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凄涼之作,但鮮少有人能像納蘭容若這樣,自盧氏亡故后的八年間,將悼亡作為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洋洋灑灑寫了數(shù)十首,將對盧氏無盡的追念懷戀,化為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詞,反復(fù)吟嘔。
《詞學(xué)通論》有云:“詞至清代,可謂極盛之朝。惟門戶派別,頗有不同……迨納蘭容若才華門地,直欲牢籠一世,享年不永,同聲悲惋,此一時也。
”【15】]《中國詞曲史》有云:“清初詞家,尤以納蘭成德為最盛……有《飲水》、《側(cè)帽》二詞,專宗后主,情致極深。”【16】]納蘭一生曲折短暫,愛情凄美婉轉(zhuǎn),寫給盧氏的悼亡詞悲涼頑艷,數(shù)量之多,感情之濃烈,實屬罕見。意境之凄婉蘊藉,用典之纏綿清婉,詩句化用之點鐵成金,無不是形成納蘭悼亡詞哀感頑艷詞風(fēng)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也是他留下的一部《飲水詞》如同當(dāng)年“有井水處,皆唱柳永詞”一般,被“家家爭唱”的部分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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