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論散文
論散文
梁實秋
“散文”的對待的名詞,嚴格的講,應(yīng)該是“韻文”,而不是“詩”?!霸姟睍r??梢杂酶鞣N的媒介物表現(xiàn)出來,各種藝術(shù)里都可以含著詩,所以有人說過,“圖畫就是無音的詩”,“建筑就是凍凝的詩”。在圖畫建筑里面都有詩的位置,在同樣以文字為媒介的散文里更不消說了。柏拉圖的對話,是散文,但是有的地方也就是詩;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散文,但是整篇的也就是一首詩。同時號稱為詩的,也許里面的材料仍是散文。所以詩和散文在形式上劃不出一個分明的界線,倒是散文和韻文可以成為兩個適當?shù)膮^(qū)別。這個區(qū)別的所在,便是形式上的不同:散文沒有準定的節(jié)奏,而韻文有規(guī)則的音律。
散文對于我們?nèi)松年P(guān)系,比較韻文為更密切。至少我們要承認,我們天天所說的話都是散文。不過會說話的人不能就成為一個散文家。散文也有散文的藝術(shù)。
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種翻譯。把我們的腦子里的思想情緒想像譯成語言文字。古人說,言為心聲,其實文也是心聲。頭腦笨的人,說出話來是蠢,寫成散文也是拙劣;富于感情的人,說話固然沉摯,寫成散文必定情致纏綿,思路清晰的人,說話自然有條不紊,寫成散文更能澄清澈底。由此可以類推。散文是沒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時也是最不容易處置,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xiàn)的表示出來。在韻文里,格式是有一定的,韻法也是有準則的,無論你有沒有什么高深的詩意,只消按照規(guī)律填湊起來,平平仄仄一東二冬的敷衍上去,看的時候行列整齊,讀的時候聲調(diào)鏗鏘,至少在外表上比較容易遮丑。散文便不然,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嚑枺–alyle)翻譯萊辛的作品的時候說:“每人有他自己的文調(diào),就如同他自己的鼻子一般?!辈L〔伯風〕現(xiàn)在通譯布封。(Buffon)說:“文調(diào)就是那個人?!?/p>
文調(diào)的美純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種不可形容的妙處:或如奔濤澎湃,能令人驚心動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飄逸之致;或是簡練雅潔,如斬釘斷鐵??總之,散文的妙處真可說是氣象萬千,變化無窮。我們讀者只有贊嘆的份兒,竟說不出其奧妙之所以然。批評家哈立孫(Fred rick Harrison)說:“試讀服爾德〔服爾德(1694—1778)〕現(xiàn)在通譯伏爾泰,法國18世紀啟蒙運動時期的思想家,狄孚〔狄孚(約1660—1731)〕現(xiàn)在通譯笛福。,綏夫特,高爾斯密,你便可以明白,文字可以做到這樣奧妙絕倫的地步,而你并不一定能找出動人的妙處究竟是哪一種特質(zhì)。你若是要檢出這一個辭句好,那一個辭句妙,這個或那個字的音樂好聽,使你覺得是雄辯的,抒情的,圖畫的,那么美妙便立刻就消失了。??”譬如說《左傳》的文字好,好在哪里?司馬遷的文筆妙,妙在哪里?這真是很難解說的。
凡是藝術(shù)都是人為的。散文的文調(diào)雖是作者內(nèi)心的流露,其美妙雖是不可捉摸,而散文的藝術(shù)仍是作家所不可少的。散文的藝術(shù)便是作者的自覺的選擇。弗老貝爾〔弗老貝爾〕現(xiàn)在通譯福樓拜(Flaubert)是散文的大家,他選擇字句的時候是何等的用心!他認定只有一個名詞能夠代表他心中的一件事物,只有一個形容詞能夠描寫他心中的一種特色,只有一個動詞能表示他心中的一個動作。在萬千的辭字之中他要去尋求那一個──只有那一個──合適的字,絕無一字的敷衍將就。他的一篇文字是經(jīng)過這樣的苦痛的步驟寫成的,所以才能有純潔無疵的功效。平常人的語言文字只求其能達,藝術(shù)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實,──對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真實。弗老貝爾特別致力于字句的推敲,也不過是要把自己的意念確切的表示出來罷了。至于字的聲音,句的長短,實在都是藝術(shù)上所不可忽略的問題。譬如仄聲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緒,響亮的聲音容易顯出歡樂的神情,長的句子表示溫和弛緩,短的句子代表強硬急迫的態(tài)度,在修辭學的范圍以內(nèi),有許多的地方都是散文的藝術(shù)家所應(yīng)當注意的。
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簡單就是經(jīng)過選擇刪芟以后的完美的狀態(tài)。普通一般的散文,在藝術(shù)上的毛病,大概全是與這個簡單的理想相反的現(xiàn)象。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無過于下面幾種:
(一)太多枝節(jié),(二)太繁冗,(三)太生硬,(四)太粗陋。枝節(jié)多了,文章的線索便不清楚,讀者要很用力的追尋文章的旨趣,結(jié)果是得不到一個單純的印象。太繁冗,則讀者易于生厭,并且在瑣碎處致力太過,主要的意思反倒不能直訴于讀者。太生硬,則無趣味,不能引人入勝。太粗陋則令人易生反感,令人不愿卒讀。并且也失掉純潔的精神。散文的藝術(shù)中之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割愛”。一句有趣的俏皮話,若與題旨無關(guān),只得割愛;一段題外的枝節(jié),與全文不生密切關(guān)系,也只得割愛;一個美麗的典故,一個漂亮的字眼,凡是與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愛。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寫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麗的辭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凈凈直接了當?shù)谋憩F(xiàn)出來。散文的美,美在適當。不肯割愛的人,在文章的大體上是要失敗的。
散文的文調(diào)應(yīng)該是活潑的,而不是堆砌的──應(yīng)該是像一泓流水那樣的活潑流動。要免除堆砌的毛病,相當?shù)淖匀皇潜仨氁3值?。用字用典要求其美,但是要忌其僻。文字要裝潢,而這種裝潢要成為有生機的整體之一部,不要成為從外面粘上去的附屬品。散文若能保持相當?shù)淖匀唬瑫r也必能顯示作者個人的心情。散文要寫得親切,即是要寫得自然。希臘的批評家戴奧尼索斯批評柏拉圖的文調(diào)說:
當他用淺顯簡單的辭句的時候,他的文調(diào)是很令人歡喜的。因為他的文調(diào)可以處處看出是光明透亮,好像是最晶瑩的泉水一般,并且特別的確切深妙。他只用平常的字,務(wù)求明白,不喜歡勉強粉飾的裝點。他的古典的文字帶著一種古老的斑爛,古香古色充滿字里行間,顯著一種歡暢的神情,美而有力;好像一陣和風從芬芳的草茵上吹噓過來一般……
簡單的散文可以美得到這個地步。戴奧尼索斯稱贊伯拉圖的話,其實就是他的散文學說,他是標榜“亞典主義”反對“亞細亞主義”的。亞典主義的散文,就是簡單的散文。
散文絕不僅是歷史哲學及一般學識上的工具。在英國文學里,“感情的散文”(Impassionel Prose)雖然是很晚產(chǎn)生的一個類型,而在希臘時代我們該記得那個“高超的郎占諾斯”(The Sublime Longinus)。這一位古遠的批評家說過,散文的功效不僅是訴于理性,對于讀者也是要以情移。感情的滲入,與文調(diào)的雅潔,據(jù)他說,便是文學的高超性的來由。不過感情的滲入,一方面固然可以救散文生硬冷酷之弊,在另一方面也足以啟出恣肆粗陋的缺點。怎樣才能得到文學的高超性,這完全要看在文調(diào)上有沒有藝術(shù)的紀律。先有高超的思想,然后再配上高超的文調(diào),才是完美。有上帝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造,又有《圣經(jīng)》那樣莊嚴簡練的文字。所以我們才有空前絕后的《圣經(jīng)》文學。高超的文調(diào),一方面是挾著感情的魔力,另一方面是要避免種種的卑陋的語氣和粗俗的辭句。近來寫散文的人,不知是過分的要求自然,抑是過分的忽略藝術(shù),常常的淪于粗陋之一途,無論寫的是什么樣的題目,類皆出之以嘻笑怒罵,引車賣漿之流的語氣和村婦罵街的口吻,都成為散文的正則。像這樣恣肆的文字,里面有的是感情,但是文調(diào),沒有!2
第二篇:論孝散文
古人講孝道,并沒有說孝是孝順。至于后人覺得孝順就是順從,更是荒謬。
《孝經(jīng)》諫諍章第十五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
故事出自于曾參和孔子的對話。曾參就是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曾子殺彘中的曾子。曾參問孔子說,子女順從父母就可以稱之為“孝”嗎?孔子連說了兩句,你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如果父母有不義的地方,作為子女不能及時勸阻反而一味順從從而陷親不義,怎么能叫做“孝”呢!
還有一句話謬傳至今,便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原文出自于《孟子·離婁上》: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這句話的意思是,不孝有三件事,最大的不孝是不守作為后代的職責,舜作為子女在沒有告知父母的情況下就結(jié)婚了,這就犯了“無后”的錯誤,但是舜的品行天下皆知,并且堯作為圣人明君要將女兒嫁給舜的事情也是天下皆知,這不告而娶就和告了沒什么區(qū)別?,F(xiàn)在常把這句話理解成了沒有后代就是最大的不孝,于是好端端的孝道變成了告訴我們要生兒育女,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后來漢代趙岐寫了《十三經(jīng)注》闡述了他個人對于孟子這段話的理解:“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后為大。”翻譯成現(xiàn)代文:一味順從,見父母有過錯而不勸說,使他們陷入不義之中,這是第一種不孝,即最大的不孝;家境貧窮,父母年老,自己卻不去當官吃俸祿來供養(yǎng)父母,這是第二種不孝;不娶妻生子,斷絕后代,這是第三種不孝。
最大的不孝是什么?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有人就要問了,這么多年一直說的孝順孝順竟然不是說的要順?當然,其實孝敬更為合適。作為子女,最重要的是要尊敬父母,而不是順從父母。當然,父母作為長輩,有著更加豐富的閱歷和生活經(jīng)驗,我們需要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和建議,但并不是全盤接受,當我們發(fā)現(xiàn)錯誤,必須及時指出,這是作為子女的職責,也是孝的基本要求。
真正意義上的孝是父慈子孝,其實這是兩方面。父母長輩慈祥和藹,子女謙恭孝敬。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建立了嚴格的封建等級觀念,方便君王統(tǒng)治天下而已。于是父母不履行自己的義務(wù),把自己當成了皇帝,遇到子女反對的時候用一句“真是君不君臣不臣”作為標桿,并將子女的行為稱之為“不孝”。然而,父母除了生養(yǎng)子女之外,教育子女才是最大的責任,子女作為獨立的個體,有著贍養(yǎng)父母的職責,卻沒有完全順從的義務(wù)。父不父子不子也談不上孝了。
不孝可以一一列舉,而真正的孝卻難以言表,因為孝其實是一顆心。
關(guān)心父母的身體,努力工作贍養(yǎng)父母,常與父母溝通,使父母心情愉悅,發(fā)現(xiàn)父母的錯誤及時指出,數(shù)不勝數(shù)。最重要的是時刻用真心和愛心了解關(guān)懷父母,而不是為了所謂的孝義孝道去做事。當然,我們需要考慮一下長輩的顏面,不要公然反駁,但不代表順從。
孝作為美德,同樣是不應(yīng)該有標準的,講究的是真情實意。而有人說的孝就是孝順,一味順從父母,其實是大不孝啊。
第三篇:論朱自清散文
論朱自清寫作風格
還記得初中教科書里面那篇寫父親的散文《背影》嘛?記得當時第一次看那篇文章時候被感動的泣不成聲,文中對父親的描述只有一小段,就是父親為朱自清買橘子時候穿越月臺的場景,父親是個胖子,父親的穿著,以及父親那一副很輕松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千叮嚀萬囑咐的道別,無一點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讓我們會想到我們也有這樣一個愛護我們包容我們的父親,這就是朱自清文字的力量,朱自清的作品總是可以將我們也帶入其中,讓我們也感受其中的感情。
而《背影》是也回想往事的文章,而這類文章大多數(shù)是敘述關(guān)于他小時候和娶親的故事或者是在他與親人離別的文章,這類文章的主要特點就是大多都是基調(diào)比較悲傷的文章,因為在這個時候朱自清已經(jīng)二十幾了,對往事有了不一樣的感觸,所以經(jīng)常寫一些這類的文章來紀念過去,這也能看出他的寫作是十分“動情”的。
而他的文章不僅是“動情”的,也是“正義”的。
朱自清的寫作風格也是十分具有正義感的。他通過文化生活、朗誦詩歌及發(fā)表文章的方式,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而這大多都是關(guān)于當時的社會的一些黑暗和抨擊當時社會的一些不好的現(xiàn)象的文章。文章的主要特點就是既有敘述性的文字又有議論性的文字,兩者并存,這讓他的文章更加有吸引力,更具有正義感。
他的每一篇文章都蘊含著真摯的情感,寫的也都是作真實經(jīng)歷與感受。沒有給人一種嬌柔造作的感覺,但又會讓你深切的感受其中細膩的情感。并且,朱自清的散文中,大多取得是瑣碎的小事,而不是什么大事,如《背影》《冬天》 《兒 女》??删褪菑倪@些小事中,我們看見了家庭的溫情!雖看上去淡香疏影的不過幾筆,卻常能深入讀者之心,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感人的力量。而這也體現(xiàn)了朱自清文章的“真”。
“清麗,清秀,清幽”是也他散文的一大特點。但不論怎樣形容,都離不開一個“清”。每一篇文章那樣講究語言,但又不過分雕琢,樸素而自然,帶著清新淡雅的氣息。如《白馬湖》一篇,淡淡幾筆,白馬湖的秀美風光便讓讀者神往不已。那樣平淡質(zhì)樸的文字,卻又那樣妥帖,可見朱自清的文學功底之厚。
總而言之,朱自清的文章是“真,清”的,也是令人“動情”的,富有“正義感”的
第四篇:論冰心散文藝術(shù)風格
真心、真情、真愛,營造美的精神樂園-----論冰心散文的藝術(shù)風格
王永軍
(張家口教育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摘要: 文壇巨匠冰心用真心、真情、真愛,書寫散文,創(chuàng)造了獨樹一幟的藝術(shù)風格---清麗典雅、雋永雅致、富于哲理和抒情韻味,為我們營造一方美的精神樂園。它們帶來的不僅有美感上的享受,更有思想上的啟迪和心靈上的凈化。
關(guān)鍵詞:冰心散文、藝術(shù)風格,真心、真情、真愛,美感
在文學史上,有這樣一位用愛的真情、美的筆觸謳歌大自然、母愛與童心以及人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女性,她就是可親、可愛、可敬的冰心老人。冰心在小說、散文、詩歌和翻譯工作上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特別是其散文,取材廣泛,其中以回憶往事、描寫自然和愛的哲學最具特色。她以柔美細膩的筆調(diào),委婉含蓄的手法和清麗的語言,營造出屬于她獨有的美的精神樂園。
下面我們就從冰心散文的題材上來進一步探討她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
一、心的靈動
郁達夫曾評論說:“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女士文章的極致?!睆谋牡纳⑽淖髌分校梢娺@位世紀同齡人與時俱進,蜿蜒起伏的心路歷程。早年的《往事》、《寄小讀者》和《山中雜記》等,在“五四”新思潮尤其是人道主義的影響下,以“愛的哲學”領(lǐng)悟人生,謳歌親情、友愛、童真和自然美,尋味人生的樂趣和慰藉,探求生命的奧秘和意義,營造了一方和靄溫柔的精神樂園。步入中年后,她涉世漸深,在《平綏沿線旅行記》、《默廬試筆》和《關(guān)于女人》等作品里,拓寬了取材面,增強了現(xiàn)實感,也鞏固和深化了她原有的精神信念。從海外回到新中國后,她年過半百而青春煥發(fā),以《歸來以后》、《櫻花贊》和《拾穗小記》諸多篇章,反映祖國的新生氣象和世界人民的友好交往,表達了一位跨時代老作家的熱情和忠誠。度過十年浩劫的冰心老人依然擁有一顆年輕的心,而且磨練得相當堅韌、清澈、睿智和老練,爆發(fā)出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所作《晚晴集》、《我的故鄉(xiāng)》、《關(guān)于男人》、《冰心九旬文選》等,竟有450余篇至多,超過了前60年的數(shù)量,其中既有抒懷言志,醇厚老到的散文小品,又有仗義執(zhí)言,犀利老辣的雜感隨筆,抵達了剛?cè)嵯酀瑺t火純青的境地。
《往事》中大部分為回憶性的作品,清新絢麗,跌宕多姿的《往事》
(一)之七便是這組散文中的佳作,充分表現(xiàn)了冰心靈巧的藝術(shù)構(gòu)思。文章中最精彩的要數(shù)紅蓮與白蓮的對比描寫,同樣經(jīng)過一夜風雨,紅蓮由于有荷葉的保護安然無恙,開出了無比鮮艷的花,白蓮卻早已凋謝。作者通過對蓮花的觀察,很自然的聯(lián)想到了母親對自己的愛就如同荷葉保護蓮花一樣無私,對母親的無限熱愛也因此表露無疑,“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以纖細的心靈觸覺1謳歌了母愛的偉大。
冰心曾在國外留學,對于身在國外的冰心來說,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對親情的牽掛便是最為深刻的。這一切在《往事》
(二)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情的律動
冰心散文主情,以抒情見長。在她的文字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對片段的情思,以及那些晶瑩美麗的回憶的抒寫。因為她曾說她喜歡做“埋存與發(fā)掘”的事。她的那些最精彩,最富靈氣,最自然的散文,幾乎都是她用飽蘸真摯的情感之筆,對昔日“埋存”的令人難以忘懷的生活進行藝術(shù)的“發(fā)掘”所得。在她感情的天地里,沒有大海的壯闊,也沒有長江的奔涌。那是山間流出的溪水,平平穩(wěn)穩(wěn):那是地心流出的清泉,汩汩淙淙。她抒發(fā)感情的文筆,永遠也激不起大波大瀾,卻能給讀者帶來一種細泉似的脈脈溫情。在抒情的章法上,冰心有自己的風格。她善于在綿綿密密的抒情里,輕巧地插入場景的描繪,人物的刻畫或哲理的思索,使文章一波三折,搖曳多姿。例如在她的早期散文《笑》中,作者勾勒了三個場景、三個笑容,在不施藻飾,不加雕琢的含而不露的敘述中,表達了自己對“愛的調(diào)和”的理想生活的向往之情
其中,《往事》
(二)之五中,真切的寫出了作者去美國的路上,坐船經(jīng)過太平洋,在大海的顛搖中反映出的感情世界。整篇文章巧妙的運用了渲染烘托的手法,通過描寫周圍人們對海浪的態(tài)度和熱鬧的氛圍,渲染了一種期待的心里,對海浪的期待,對陌生國家的期待,進而升華到對人生的期待。如文章開頭寫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說,風浪來 了,于是“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wù)f著。在這好奇活潑的心緒里,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边€有我的一次次抑制不住的微笑,烘托出了內(nèi)心深處希望這風浪快點來的心里。踏上一塊陌生的土地,懷著一種好奇的心情,同時也包含著作者對那個陌生國家的一種期待。通過描寫大海的強盛威武,顯現(xiàn)出了我樂于挑戰(zhàn)的精神和坦然面對將來一切挑戰(zhàn)的心理。尤其是文章最后所寫的“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更是表明了作者準備好迎接前程中更大困難的決心和信心,烘托與渲染的手法將這種決心和信心表現(xiàn)得更加的堅定,預(yù)示著未來人生道路的絢麗多姿。
《往事》
(二)之八是作者對自己心愿的回憶,它圍繞著父女對“燈塔守望者”的對話來展開。除夕夜,女兒要去看守燈塔,她提出自己的理由:看守燈塔是種偉大,高尚又有詩意的生活。文章的結(jié)尾又將回憶拉回了現(xiàn)實,作者航行海上,再一次看到了燈塔,不禁又勾起了回憶?!盁o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作者雖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夢,但卻化遺憾為祝福,獻給了燈塔的守護者,這也表達了作者對獻身精神的敬仰之情,及對真善美的追求。
三、愛的涌動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是冰心的名言,在她的作品里到處都充滿了真誠的愛,包括愛老師、親人以及少年兒童等,她把一生都獻給了孩子、祖國和人民,獻給全社會和全人類。她的作品高雅、脫俗,體現(xiàn)出愛的基調(diào)。
茅盾曾經(jīng)這樣評論冰心的作品:“冰心女士把社會現(xiàn)象看得非常單純,她以為人事紛紜無非是兩根線交織而成;這兩根線便是“愛”和“憎”。她以為“愛”或“憎”二者之間必有一者是人生的指針。她這思想,完全是“唯心論”的立場??墒钱a(chǎn)生了她這樣單純的社會觀的,卻不是“心”,而是“境”。因為她在家庭生活小范圍里看到了“愛”,而在社會生活這大范圍里卻看見了“憎”。于是就發(fā)生了她的社會現(xiàn)象的“二元論”。
冰心是我國的第一代兒童文學作家,她的兒童文學作品充滿著對兒童的愛和希望。在《寄小讀者·通訊十五》里,作者用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著幾個孩子的苦,表達了她對兒童一種愛惜、關(guān)愛的心。她寫M的嬌憨凄苦,她寫E的渴望與隱忍,她寫D的失意與希冀,寫A的寂寞、無奈與感傷??都形神兼具,使人不禁動容。
“情動于中而行于言”冰心創(chuàng)作風格如此異常鮮明,也得益于她的語言功底。郁達夫曾說:“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 3 了?!北囊运呢S姿綽約、輕倩靈動的彩筆,抒寫了一曲曲心的歌、情的歌、愛的歌,那疏朗的筆致,豐腴的神采,醇厚的情味,都給讀者留下了極為難忘的印象。
重溫冰心的散文,對我們的散文寫作,甚至其它文學體裁的寫作是不無裨益的!參考文獻
[1]卓如.二十世紀文學泰斗——冰心[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8.[2]茅盾.冰心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5.[3]黨秀臣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5年 [4]周彥文著:《世界華文散文精品》 廣州出版社 1997年3月 [5]冰心著:《繁星 春水》 人民出版社 2000年7月
第五篇:論朱自清的散文——余光中
1948年,五十一歲的朱自清以猶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醫(yī)院,火葬于廣濟寺。他遺下的詩、散文、論評、共為26冊,約19O萬字。朱自清是五四以來重要的學者兼作家,他的批評兼論古典文學和新文學,他的詩并傳新舊兩體,但家喻戶曉,享譽始終不衰的,卻是他的散文。三十年來,《背影》、《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已經(jīng)成為中學國文課本的必選之作,朱自清三個字,已經(jīng)成為白話散文的代名詞了。近在今年5月號的《幼獅文藝》上,王灝先生發(fā)表《風格之誕生與生命的承諾》一文,更述稱朱自清的散文為“清靈澹遠”。朱自清真是新文學的散文大師嗎?
朱自清最有名的幾篇散文,該是《背影》、《荷塘月色》《匆匆》《春》《溫州的蹤跡》、《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我們不妨就這幾篇代表作,來討探朱文的高下。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xiàn)代散文》一文里,曾有這樣的評語:“他文如具人,風華從樸素出來,幽默從忠厚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庇暨_夫在《新文學大系》的《現(xiàn)代散文導(dǎo)論》中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睒闼?、忠厚、平淡,可以說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風華、幽默、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朱文的風格,論腴厚也許有七八分,論風華不見得怎么突出,至于幽默、則更非他的特色。我認為朱文心境溫厚,節(jié)奏舒緩,文字清爽,絕少瑰麗、熾熱、悲壯、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總有一點中年人的味道。至于郁達夫的評語,尤其是前面的半句,恐怕還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比較恰當。早在20年代初期,朱自清雖也發(fā)表過不少新詩,1923年發(fā)表的長詩《毀滅》雖也引起文壇的注意,可是長詩也好,小詩也好,半世紀后看來,沒有一首稱得上佳作。像下面的這首小詩《細雨》: 東風里
掠過我臉邊,星呀星的細雨,是春天的絨毛呢。
已經(jīng)算是較佳的作品了。至于像《別后》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確有了長進了!大杯的喝酒,整匣的抽煙,這都是從前沒有的。
不但大散文化,即以散文視之,也是平庸乏味的。相對而言,朱自清的散文里,倒有某些段落,比他的詩更富有詩意。貪許我們應(yīng)該倒過來,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他的詩是出于散文之筆。這情形,和徐志摩正好相反。我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也就是說,在詩和散文之間,朱的性格與風格近于散文。一般說來、詩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詩重頓悟,散文重理解;詩用暗示與象征,散文用直陳與明說;詩多比興,散文多賦體;詩往往因小見大,以簡馭繁,故濃縮,散文往往有頭有尾,一五一十,困果關(guān)系交待得明明白白,故龐雜。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當然是詩句。里面盡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并無明顯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詩。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 假使東風不與周郎方便,銅雀春深就要鎖二喬了。
句法上已經(jīng)像散文,但意境仍然像恃。如果更進一步,把形象也還原為理念: 假使當年周瑜兵敗于赤壁,東吳既亡,大喬小喬,就要被擄去銅雀臺了。
那就純?nèi)粶S為散文了。我說朱自清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當然不是說朱自清沒有詩的一面,只是說他的文筆理路清晰,困果關(guān)系往往交侍得過分明白,略欠詩的合蓄與余韻。且以《溫州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為例:
幾個朋友伴我游自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細了。有時閃著些許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濲”,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巖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吹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旱氖植潘?,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wǎng)__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么肯呢?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
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這一段擬人格的寫景文字,該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荷塘月色》高出許多。僅以文字而言,可謂圓熟流利,句法自然,節(jié)奏爽口,虛字也都用得妥貼得體。并無朱文常有的那種“南人北腔”的生硬之感。暇癡仍然不免?!捌俨肌倍浴皞€”為單位,未免太抽象太隨便。“扯得又薄又細”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稱?!跋鹌骸钡拿饔饕蚕铀讱狻_@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卻在交待過分清楚,太認真了,破壞了直黨的美感。最后的一句:“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碑嬌咛碜?,是一大敗筆。寫景的美文,而要求證因果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點“實心眼兒”,何況是個“老大的證據(jù)”,就太殺風景了。不過這句話還有一層毛病:如果說在求證的過程中“誘惑”是因,“依戀”是果,何以“也許”之因竟產(chǎn)生“老大的證據(jù)”之果呢?照后半句的肯定語氣看來,前半句應(yīng)該是“幻網(wǎng)里定是織著誘惑”才對。
交侍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在論文里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里,卻是有礙想象分散感性經(jīng)驗的壞習慣。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jié)奏,更顯得交待太明、轉(zhuǎn)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無損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謹?shù)膫€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面固然是一個優(yōu)點,但在抒情散文里,過分落實,卻有礙想象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朱文的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1.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2.人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朗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3.微風過處,迭來縷縷請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4.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5.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6.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7.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8.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9.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炯玲上奏著的名曲。10.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11.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11句中一共用了14個譬喻,對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說來,用喻不可謂之不密。細讀之余,當可發(fā)現(xiàn)這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也許第三句的譬喻有韻味,第八句的能夠寓美于丑,算上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14個譬喻之中,竟有13個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guān)系。在想象文學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淺白,這也是一個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狀燈光的隱喻,但是并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于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里,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lián)想?!拔枧娜埂币活惖囊庀髮袢盏淖x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負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聯(lián)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至于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fā)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這么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這句活的文字不但膚淺,浮泛,里面的明喻也不貼切。一般說來,小姑娘是樸素天真的,不宜狀為“花枝招展”?!稖刂莸嫩欅E》第二篇《綠》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樣,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許多譬喻,14個明喻里,至少有下面這些女性意象:
她松松地皺穎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載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揭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類似的譬喻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那晚月兒己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稍頭??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揚樹,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一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小姑娘,處女,舜女,歌妹,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情一寫到風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xiàn)筆底,來裝飾他的想象世界:而這些“意戀”的對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令人厭倦。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待得過分負責:“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這種程度的技巧,節(jié)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tài)多于動態(tài)。來自清的寫景文,常是一幅工筆畫。
這種膚淺的而天真的“女性擬人格”筆法,在2O年代中國作家之間曾經(jīng)流行一時,甚至到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也還有一些后知后覺的作者在效顰。這一類作者幻想這就是抒情寫景的美文,其實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話。那時的散文如此,詩也不免:冰心、劉大自、俞平伯、康白情、汪靜之等步泰戈爾后塵的詩文、都有這種“裝小”的味道。早期新文學有異于50年代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這也是一大原因。前者愛裝小,作品近于做作的童活重詩,后者的心態(tài)近于成人,不再那么滿足于“卡通文藝”了。在意象上,也可以說是視覺經(jīng)驗上, 早期的新文學是軟性的,愛用女性的擬人格來形容田園景色?,F(xiàn)代文學最忌諱的正是這種軟性、女性的田園風格,純情路線。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工業(yè)化已經(jīng)頗為普遍,一位真正的現(xiàn)代作家,在視覺經(jīng)驗上,不該只見楊柳而不見起重機。到了70年代,一位讀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與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著他的心態(tài)仍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代,以為只有田園經(jīng)驗才是美的,所以始終不能接受工業(yè)時代。這種讀者的“美感胃納”,只能吸收軟的和甜的東西,但現(xiàn)代文學的口味卻是兼容酸甜咸辣的?,F(xiàn)代詩人鄭愁予,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純情”的,其實他的詩頗具知性、繁復(fù)性和工業(yè)意象?!兑垢琛返氖锥危?這時,我們的港是靜了 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面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
便以一個工業(yè)意象為中心。讀者也許要說:“這一段的兩個譬喻不也是明喻嗎?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不錯,鄭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但是那兩個明喻卻是從第二行的隱喻引申而來的:同時,兩個明喻既非擬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于亞熱帶勃發(fā)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隆)取材。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xiàn)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擺不脫自己拘謹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個角色?;蜓葜臼浚蜓堇俗?,或演隱者,或演情人,所謂風格。其實也就是“藝術(shù)人格”,而“藝術(shù)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認為風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我認為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風格(亦即我所謂的“藝術(shù)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修飾,升華,甚至是補償。無論如何,“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瑣碎的變成完整,不足的變成充分,隱晦的變成鮮明。讀者最向往的“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且以《赤壁賦》為例。在前賦之中,蘇子與客縱論人生,以水月為喻,詮釋生命的變即是常,說服了他的朋友。在后賦之中,蘇軾能夠“攝衣而上,履噎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鴿之危巢,俯馮夷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縱焉”。兩賦之中,蘇軾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惆他的個性攝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無可抗拒地跟著他走。假如在前賦里,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后賦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拭“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shù)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謹?shù)慕處?。這種風格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許很好,但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人格”里卻不見得動人。《荷塘月色》的第一段,作者把自己的身份和賞月的場合交持得一清二楚。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比牡淖詈笠痪鋭t是:“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边@一起一始,給讀者的鮮明印象是:作者是一個大夫,父親。這位大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jié)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一點。此外,本文的末段,從“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為止,約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仍然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這種趣味宜于抬學,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適宜?!稑暉粲袄锏那鼗春印芬晃牡暮蟀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還推,終于還是調(diào)頭搖手拒絕了人家。當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可從容應(yīng)付,不學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fù)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fù)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么就但然點唱,要么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足無措,進退失據(jù)?但在《槳》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后,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經(jīng)經(jīng)討論起自已錯綜復(fù)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后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朱自清說: 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
這種冗長面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用,總覺得理勝于情,頗為生硬?!肚俺啾谫x》早也在游河的寫景美文里縱談?wù)芾?,卻出于生動而現(xiàn)成的譬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diào)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示威的任務(wù)”。兩說都失之夸張,也可見新文學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么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辭》等古文杰作“示威”嗎? 前面戲稱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稑肺陌l(fā)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fā)表時,也只得三十歲。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潛”的調(diào)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里,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痹凇逗伞肺睦?,作者把妻留在家里,一人出戶賞月,但心中浮現(xiàn)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里,作者面對瀑布,也滿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xiàn)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用異性的聯(lián)想來影射風景,有時失卻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學里、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里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肢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里: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yīng),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xiàn)。
朱文的另一暇疵便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這當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學病態(tài)之一例。當時的詩文常愛濫發(fā)感嘆,《綠》里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時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后尚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實不無瑕疵,其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大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學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么照顧,而面臨離別,是不是會這么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為,今日的少年應(yīng)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匯誦讀這么哀傷的文章。最后我想談?wù)勚熳郧宓奈淖帧4笾抡f來,他的文字樸實清暢,不尚矜持,譽者已多,無須贅述,但是缺點亦復(fù)不少,敗筆在所難免。朱自清在白活的創(chuàng)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于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煉工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diào)還是口頭的語調(diào),不然,寫下來就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jù)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這是朱氏在《精讀指導(dǎo)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fā)的一番議論。①接下去朱氏又說:“如果白話文里有了非白話的(就是口頭沒有這樣說法的)成分,這就體例說是不純粹,就效果說,將引起讀者念與聽的時候的不快之憾??白話文里用人文言的字眼,實在是不很適當?shù)淖阋詼p少效果的辦法??在初期的白話文差不多都有;因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養(yǎng)素深,而又沒有要寫純粹的白話文的自覺。但是,理想的白話文是純粹的,現(xiàn)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是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的?!弊詈?,朱氏稍稍讓步,說文言要入白話文,須以“引用原文”為條件,例如在“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道:‘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這種白活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優(yōu)點,例如對仗的勻稱,平仄的和諧,詞藻的豐美,句法的精練,都被放逐在白話文外,也就難怪某些“純粹白話”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贅,詞藻有多寒傖,節(jié)奏有多單調(diào)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風?鴉?鶉》一文里,我就說過,如果認定文言已死,白話萬能,則“囀”、“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只能說“鳥叫”、“狗叫”、“鶴叫”、“鹿叫”、“馬叫”,豈不單調(diào)死人?
早期的新文學的幼稚膚淺,有一部分是來自語言,來自張口見喉虛字連篇的“大白活”。文學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這些新文藝腔的虛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現(xiàn)在話劇和小說的對話里,當然是生動自如的,但是學者和作家意猶未盡,不但在所有作品里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里也一再濫施。遂令原應(yīng)簡潔的文章,淪為浪費唇舌的嘰哩咕嚕。朱自清、葉紹鈞等純粹論者還嫌這不夠,認為“現(xiàn)在與將來的白話文”應(yīng)該更求純粹。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其實,白話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當然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不必擔心是否能夠立刻人于耳而會于心。散文創(chuàng)作屬于第二類,實在不應(yīng)受制于純粹論。
朱自清在白話文上既信奉純粹論,他的散文便往往流于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試看下面的幾個例子:
1.有些新的詞匯新的語式得給予時間讓它們或教它們上口。這些新的詞匯和語式,給予了充足的時間,自然就會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誦讀教學的幫助,需要的時間會少些。(《誦讀教學與“文學的國語”》)
2.我所以張皇失措而覺著恐怖者,因為那驕傲我的,踐踏我的,不是別人,只是一個十來歲的“白種的”孩子?。ā蹲苑N人——上帝之驕子》)3.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口》)4.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同上)
5.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同上)6.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荷塘月色》)
這些例句全有毛病。例一的句法歐化而夾纏,兩個“它們”,兩個“給予時間”,都是可怕的歐化;后面那句“加以某某的幫助”也有點生硬。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語的“覺著”,乃淪為文白夾雜、聲調(diào)也很刺耳。其實“者”字是多余的。例三用抽象名詞“長久”做“表明”的受詞,乃歐化文法。“他昨天不來。令我不快”是中文:“他昨天的不來,引起了我的不快”便是歐化。例三原可寫成“橋磚深褐色,顯示悠久的歷史”,或者“橋磚深褐,顯然歷史已久”。例四前后重復(fù),后半硬把四字成語捶薄、拉長,反為不美。例五的后半段,歐化得十分混雜,毛病很大。兩個形容片語和句未名詞之間,關(guān)系交待不清;船還沒到的地方,就說是“游蹤”,也有語病。如果改為“船夫原說游到那邊為止”或者“船夫說,那是我們游河的盡頭”,就順利易懂了。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一連串三四個形容詞,漫無秩序地堆在一個名詞上面,句法僵硬,節(jié)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學造句的一大毛病。福羅貝爾所云“形容詞乃名同之死敵”,值得一切作家玩味。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覺的高手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這種缺陷。朱自清也欠缺這種自覺。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這正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何》首段的未句。仔細分析,才發(fā)現(xiàn)朱自清和俞平伯領(lǐng)略的“滋味”是“秦淮河的滋味”。而秦淮河正晃蕩著一樣東西,那便是“歷史”,什么樣的“歷史”呢?“薔薇色的歷史”。這真是莫須有的繁瑣,自討苦吃。但是這樣的句子,不但繁瑣,恐怕還有點暖昧,因為它可能不止一種讀法。我們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也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昧”了。總之是繁瑣而不曲折,很是困人。
我與父親不相見己二年余了。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wěn)妥。以父親為主題,倡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我與父親不相見”,不但“平視”父親,而且“文”得不必要?!岸暧唷币蔡?,太啞。朱自清倡導(dǎo)的純粹白話。在此至少是一敗筆。換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會寫成: 不見父親已經(jīng)兩年多了。
不但洗凈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語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么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干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用新文學歐化句法來寫,大概會變成: 底床前明月的光阿,我疑是地上的霜呢!我舉頭望著那明月,我低頭想著故鄉(xiāng)哩!
這樣子的歐化在朱文中??梢姷健U埧础稑返淖詈髱拙洌?/p>
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桔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短短的兩句話里,竟連用了五個“我們”,多用代名詞。正是歐化的現(xiàn)象。讀者如有興趣,不妨去數(shù)一數(shù)《槳》文里究竟有多少“我們”和“它們”。前引這兩句話里,第二句實在平凡無力:用這么抽象的自白句結(jié)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謂余韻盡失,拙于收筆。第一句中,“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是一個“前飾句”:動詞“看見”和受詞“燈光”之間,夾了“傍岸的空船上(的)”,“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的)”,“搖搖不定的”四個形容詞。因為所有的形容詞都放在名詞前面,我稱之為“前飾句”。早期的新文學作家里,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朱自清的情形還不嚴重。如果上述之句改成“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燈光,枯燥無力,搖搖不定”,則“前飾的”(pre一descriptive)形容詞里至少有兩個因換位而變質(zhì),成了“后飾的”(post-descriptive)形容詞了。中文句法負擔不起太多的前飾形容詞,古文里多是后飾句,絕少前飾句?!妒酚洝返木渥樱?/p>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到了新文學早期作家筆下,很可能變成一個冗長的前飾句: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的臂長如猿的天性善于射箭的英雄。
典型的中文句法,原很松動,自由,富于彈性,一旦歐化成為前飾句,就變得僵硬,死板,公式化了。散文如此,詩更嚴重。在新詩人中,論中文的蹩腳,句法的累贅。很少人比得上艾青。他的詩句幾乎全是前飾句。類似下列的句子。在他的詩里俯拾皆是: 我呆呆地看檐頭的寫著我不認得的“天倫叔樂”的匾,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坑凳,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② 朱自清在《誦讀教學》一文里說:“歐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一般動向,寫作的歐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著的。歐化自然難免有時候過分,但是這八九年來在寫作方面的歐化似乎已經(jīng)能夠適可而止了?!彼麑τ谥形牡臍W化,似乎樂觀而姑息。以他在文壇的地位而有這種論調(diào),是不幸的。在另一篇文章里③,他似乎還支持魯迅的歐化主張,說魯迅“贊成語言的歐化而反對劉半農(nóng)先生‘歸真返樸’的主張。他說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的太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話說得精密,固有的白話不夠用,就只得采取外國的句法。這些句法比較難懂。不像茶泡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補償這缺點的是精密。”魯迅先生的論調(diào)可以說以偏概全,似是而非。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繁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就算歐化果能帶來精密,這種精密究竟應(yīng)該限于論述文,或是也宜于抒情文,仍須慎加考慮。同時,所謂歐化也有善性惡性之分?!吧菩詺W化”在高手筆下,或許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是“惡性歐化”是必然會損害中文的?!吧菩詺W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這一層利害關(guān)系,早期文學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細分辨。到了艾青,“惡性歐化”之病已經(jīng)根深?!扒鼗春永锏拇缺本┤f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边@種流水賬的句法,是淺白散漫,不是什么腴厚不腴厚。船在“河里”也有語病,平常是說“河上”的。就憑了這樣的句子,《槳聲燈影星的秦淮河》能稱為“白話美術(shù)文的模范”嗎?就憑了這樣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稱為散文大家嗎?我的判斷是否定的。只能說,朱自清是2O年代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他的風格溫厚,誠懇,沉靜,這一點看來容易,許多作家卻難以達到。他的觀察頗為精細,宜于靜態(tài)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于工筆,欠缺開閱吞吐之勢。他的節(jié)奏慢,調(diào)門平,情緒穩(wěn),境界是和風細雨,不是蘇海韓潮。他的章法有條不紊,堪稱扎實,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順序發(fā)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側(cè)擊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變化少,有時嫌大俚俗繁瑣,且?guī)c歐化。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于感性,則仍停閨在農(nóng)業(yè)時代,太軟大舊。他的創(chuàng)作歲月,無論寫詩或是散文,都很短暫,產(chǎn)量不豐、變化不多。用古文大家的水準和分量來衡最,朱自清還夠不上大師。置于近30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jīng)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shù)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墒亲骷业闹匾栽小皻v史的”和“藝術(shù)的”兩種。例如胡適之于新文學,重要性大半是歷史的開創(chuàng),不是藝術(shù)的成就。朱自清的藝術(shù)成就當然高些,但事過境遷,他的歷史意義已經(jīng)重于藝術(shù)價值了。他的神龕,無論多高多低,部應(yīng)該設(shè)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壇上,仍有
不少新文學的老信徒,數(shù)十年如一日那樣在追著他的背影,那真是認廟不認神了。一般人對文學的興趣,原來也只是逛逛廟,至于神靈不靈,就不想追究了。